102岁英国智者看中国：经济改革障碍是利益纠葛

诺奖得主科斯著《变革中国》

　　本报专访其助手王宁：

　　记者翟晓林

　　访谈

　　中国远谈不上为西方指点迷津

　　读+：《变革中国》对邓小平“摸着石头过河”的态度相当肯定。“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这种精神对中国探寻发展之路起到什么作用？

　　王宁：中国回归实事求是的传统，是改革开放一个至关重要的必要条件。改革前，极端意识形态笼罩中国，国家为此走了很多弯路，人民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犯错误本身不可怕，也不奇怪；可怕的是不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甚至拒绝承认或面对错误。“摸着石头过河”的精神，首先虚心承认了改革之旅没有预先画好的蓝图，只有不断试错，在错误中不断学习、成长，才能走出一条适合中国自己的发展之路。

　　读+：书中提到改革中一些“先上车后买票”的特殊现象，如深交所1990年12月成立，到1991年7月3日前，都在未获官方许可下运营。这种实践先于制度的做法，在中国还有哪些代表？有何意义？

　　王宁：实践先于制度的做法，在改革年代的中国还有许多，譬如农村分田到户，城市个体户和民营企业。可以说，没有这些来自基层的大胆实践，就一定没有中国的改革。不同于前苏联和东欧国家——它们在改革之初完全抛弃了社会主义，中国的经济改革是在原有体制的基础上，做修修补补。正是这些“先上车后买票”的试验，帮助中国不断突破计划经济的条条框框，慢慢地走上市场经济。

　　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对他国有多大参考价值？能解决普遍陷入经济危机的西方国家之困吗？

　　王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现在是“正在进行时”，将来也还会是“正在进行时”。中国能够解决自己13亿人的经济问题，突破发展的瓶颈，就是对世界经济最大的贡献。中国经济发展得越好，对其他国家的参考价值也就越大。但较西方国家而言，中国目前人均GDP太低，远谈不上为西方国家指点迷津。

　　马可·波罗游记打动幼年科斯

　　近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科斯与助手王宁合著的《变革中国：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推出中文版。王宁是湖北江陵人，自1998年起担任科斯助手，现执教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变革中国》中关于中国发生的一切及对它们的解读都由他最先提供，再由两人共同讨论矫正。接受本报专访时，王宁重点分析了中国经济改革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所面临的一些关键问题。

　　科斯今年102岁，在中国，这是人瑞之年。如此高龄的科斯，为何对中国及中国经济抱有这么大的兴趣？

　　王宁透露，科斯在孩童时代，读过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如同6个世纪前的马可·波罗一样，中国早期在科技、政治和经济各方面取得的惊人成绩，深深打动了科斯，在他幼小的心灵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科斯从此忘不了这个古老的东方文明古国。

　　科斯读马可·波罗，应该发生在1920年之前。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贫穷不堪。在西方人眼里，无疑是愚昧和落后的代名词。科斯是个例外。从马可·波罗的游记里，科斯不仅看到了中国灿烂辉煌的过去，也从中看到了中国的内在潜力。他一直期待着中国人重拾辉煌。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他觉得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时机到了。

　　基层实践曾拯救中国经济

　　1978年12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一向被视为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标志。在书中，科斯和王宁提出了新的见解。

　　他们指出，在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到1978年12月这两年间，中国就已经逐渐摆脱意识形态的桎梏，并把发展经济作为第一要务，这一变化本身提升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历史意义。

　　王宁认为，经济生活有内在的节奏和规律，外力不管有多强大，也不可能代替经济自身的活力。中国经济改革的核心精神是政经分开，逐渐把经济从党政中解放出来，给市场一个自由、稳定的制度支持。

　　中国的经济改革到底是由上至下还是由下往上推动？王宁认为，中国有两个不同源的改革，一个来源于北京，一个植根于民间基层。

　　后者将私人企业家和市场的力量带回中国：饥荒中的农民发明了承包制，乡镇企业引进了农村工业化，个体户打开了城市私营经济之门，经济特区吸纳外国直接投资，开启劳动力市场。与国有企业相比，这些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的“边缘”力量。

　　王宁分析道：“当时‘边缘’力量被视为无足轻重，从而得以较为自由地发展。这些初看并不起眼的非国有经济一旦获得自由，便迅猛发展，其势头很快盖过国有企业。正当国企改革步履蹒跚之时，‘边缘革命’拯救了中国经济。这时候的中国政府，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没有再‘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而是认可了市场经济。”

　　改革障碍是利益纠葛

　　“改革开放”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的一个基本词汇。王宁称，中国的改革和开放一直相辅相成，中国在改革过程中面向世界的态度是开明的。但他也指出，中国需要直面世界，更需要直面自己。

　　到上世纪末，中国已基本完成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王宁说，此前中国改革的主要障碍是缺乏各种知识，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今天中国改革的障碍，主要是利益纠葛，该做什么，怎么做，其实不难知道。

　　他强调，“新一届政府需要把握时机，有智慧和魄力，大力推动政治和经济改革。此时此刻，政府需要壮士断臂的勇气，把自己的权力圈进笼子里，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放在阳光下，接受老百姓的监督。只有这样，中国改革才能趟过‘深水区’”。

　　别让穷人失去生活的希望

　　读+：经济改革初期，我们有“无私的政府”，但现在腐败问题比较严重。

　　王宁：改革之初，中国放弃“以阶级斗争为纲”，一心一意抓经济建设。虽然不同的领导人对改革的路径和方法有不同意见，但都一致认可改革，接受改革的必要性和急迫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时的政府是无私的。

　　改革启动后，利益分配不均是不可避免的。正确的做法是逐步完善制度，让权力从经济中退出，至少让权力在阳光下操作。只有在体制上规范权力，监督权力，才能从源头上控制腐败。

　　读+：书中列举了两组惊人的数字：一是垄断性国企雇佣了全国8%的非农业劳动力，这些员工享受着占全国55%的工资；二是中国在《财富》500强中排名前十的企业全是国企。这说明什么？

　　王宁：在任何“混合经济”中，我们都同时看到国营和民营企业。在正常的商业竞争中，一方涨落，另一方退进，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我们的市场制度远未健全，民营企业饱受歧视。由于国有企业并未受到国民监督，容易成为权力寻租和腐败的温床，不仅恶化贫富不均，为正常的社会流动设置人为障碍，还离间官民关系，造成社会疑官仇官的情绪，从而危及政府的公信力。

　　读+：张维迎说，上世纪80年代，大家可能知道自己做的生意是违法的，但相信未来是合法的。现在却担心合法的事随时会变成非法。民企对财产安全不具信心，是社会的一个大问题。如何解决？

　　王宁：诚如我们上面所言，“先上车后买票”在改革之初盛行一时。当时百废待兴，各种制度欠缺、不到位是可以理解的。但到了今天，仍然感觉不安全，这说明政府在制度建设方面步伐要加快。只要权力不受制度约束，不放入牢实的笼子里，老百姓一定会觉得不安全。

　　读+：基尼系数前不久公布，接近0.5，贫富差距、公平问题显得更为严峻。如何维护公平？

　　王宁：收入不均和公平是两回事。在任何自由经济里，每个人的收入不可能均等，因此收入不均和贫富差异不可避免。贫富差异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社会底层的人看不到任何出人头地的希望。

　　一个社会，只要穷人的小孩能够享受正常的教育机会，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个社会就一定不乏追梦人。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子当自强”的社会，青年人一定朝气蓬勃，豪情万丈，富有梦想。这是中国宋朝的一个写照。今天的中国理应做得更好。

　　公平和公正是任何社会赖以生存的基本前提条件。收入不均并不危及公平和公正，特权才是公平和公正的敌人。取缔特权，才能消除歧视，让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也活得有尊严，有希望。

　　如果科斯在中国评职称

　　科斯与王宁的《变革中国》一书，以“思想市场的缺位”，试图从理论上回答“中国为什么出不了杰出人才”；科斯如何在中国评职称的猜想，也恰为这个回答提供了一个样本。

　　科斯是新制度经济学的鼻祖，产权理论的创始人，1991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但记者在采访准备过程中发现，科斯并不是多产的学者。

　　科斯助手王宁证实了这一点：“老先生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于1935年，最近一篇则在2012年。科斯的CV(学术简历)只有11页，远短于现在一个助理教授的CV(一般是15页往上)。”

　　这是否意味着，如果在中国的大学工作，科斯可能连助教都评不上？

　　王宁说，这个问题比记者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也严重得多。

　　“从某个角度讲，科斯在中国应该也能评上‘职称’，因为科斯的《社会成本问题》(1961年)还未问世，主要观点就已轰动学界——它推翻了比古关于福利经济学的核心思想，即如何处理社会成本问题。目前国内喜欢重奖有突出贡献的学者，尤其在国际上获奖、有国际知名度和影响力的学者。如果中国学者能够发表类似的惊天鸿文，我想他一定会得到单位重视。如果是讲师，可能会直接提拔为教授。

　　但深推一步，中国目前的学术环境能否容忍像科斯这样敢于挑战权威的人，是一个大未知数。目前学术评估功利性太强，逼迫学者把做研究、发文章变成一种谋生手段。一旦放弃求知求真，就难抵功名利禄的诱惑，学术发展也易误入歧途。

　　任何学术评审不可避免地包含了激励机制，中国如此，美国也如此。但在美国，学术独立和开放的思想市场基本保证多数学者一心向学，以追求学术本身为乐趣，而不是以学术为工具。

　　科斯非常看重中国的经济学研究，很希望在中国形成关于真实世界，关于真正生活中的工厂、工业、企业机制如何运作的研究。这也是世界的关注点所在。但如果一直按照中国大学评估机制的指挥棒运转，我们缺乏活力的思想市场恐怕难以贡献出这样的成果。

　　【名词解释】

　　CV，curriculum vitae ：简历(书)，个人履历。国际上，当你申请工作、特别是科研教育学术研究方面的位子(比如留学欧洲或申请奖学金)，需要提供CV。在美国，CV主要是用于申请学术、教育、科研职位，或者申请奖学金等等。

　　记者翟晓林

　　︽变革中国︾

　　副标题 市场经济的中国之路

　　作者 ︻英︼罗纳德·哈里·科斯 王宁

　　译者 徐尧 李哲民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13年1月

　　页数 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