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不思考,就会成为别人的跑马场
继《非常道》《大民小国》之后,余世存推出反思近代史又一力作《家世》,通过14家百年家族传记,追寻几代中国人逝去的家族传承。(本版撰稿 记者 张晓媛)
一、传家
“我相信,《家世》像当年的《非常道》一样,只是做了先导,未来一段时间,对家族的整理、对宗亲伦理的反思、对啃老养小生活的总结,还会有更多的作品出现。”
山东商报:您曾说,“尽管当代的家庭已经从传统的‘四世同堂’演变成二世或一世家庭,单亲家庭也日益增多,但‘家世’问题仍一以贯之。家世甚至从宗族家庭问题,演变成空前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有着数千年传统的宗亲文化至今仍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人们。如果说人们曾经认识到它有正面作用也有禁锢作用,今天,它同样维系了人间的善,也放任了人心的罪性和丑恶。”大到明星、导演,小到民生节目,家庭的丑恶和爆炸性新闻层出不穷。导致这些的原因是什么?
余世存:导致这些社会现象的原因有很多种。在我的研究里,最重要的,社会发展周期的阶段性在当下重叠了,这个阶段就是天文人文意义的冬天。我们常说春天的故事,1979年的春天,1992年的春天,但我们很少谈论、关注、反思,这些春天是否也像自然一样有自己的冬天。只要我们看看历史现实,我们就知道,这个冬天肯定存在。
在我们中国人的思维里,对春夏秋冬一类的天文人文感受,还有一种说法,叫元亨利贞。我们过元旦,过春节,最经常的祝福话语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我们中国人在严寒的时候,仍对季候抱有希望,仍能坚贞自守,因为他知道,贞下肯定起元。因此,我们中国人在社会道德失范、人伦失序、人格失教的严冬里,仍有自我规范,仍能自度度人。我们知道贞定,更知道可以自作元命。就是说,在大环境灾难罪错频繁发生的时候,我们可以自救救人,我们可以成为春天,成为元气淋漓的个人,成为使周围人如沐春风的个体。
山东商报:中外文明史对此类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余世存:多有两种解决之道,一是大家共同努力,将元亨利贞变成“创造性的断裂”、“可持续发展”; 一是改革,在中国思维里叫“改元”,传统中国的改年号都寄托了改元的意思。奥巴马首次当选总统的竞选口号,“change!”如果翻译成精准的汉语词汇,就不是变革,而是改元!
山东商报:《家世》 写了宋耀如、黄兴、蒋介石、卢作孚、金庸等大众所熟知的名人家族往事,也写了蔡文彬、杨志鹏等人的普通家族的事迹。选取的名人家族是出于什么标准?
余世存:选取名人家族和普通家族的标准并不一致。因为这部书稿断断续续写了多年,言路、思路也不一致。有的选得很刻意,比如林同济家族、蒋介石家族,无论是林家的专业精神,还是蒋家的传统与现代的很好融合,在我看来,都是我们国民极为稀缺的品质。有的家族则选得很随意,这一类标准是,我多少熟悉他们的某个家族成员。比如金庸(查良镛)的查家,我年轻时即认定穆旦(查良铮)是可敬的兄长,穆旦的诗曾经滚瓜烂熟,而金庸也曾应朋友之请送过我签名本画册;卢作孚家,他的孙女卢晓蓉老师是我很熟悉的; 宋耀如家、黄兴家,也都是跟其家族的成员打过交道。
至于写了中国人这几年熟悉的老外罗斯柴尔德家族,在书中也写了部分原因。我觉得家风家教以金钱为本位非常需要引人思考,何况经济世袭主义也有人质疑。在技术文明的推动下,“慈善经济”、“散财生活”等新文明的人生价值正在得到广泛的传播,这也是我写老罗家的原因。
山东商报:普通家族是怎么选出来的?
余世存:普通家族,也是我很熟悉的。我今年曾给年轻朋友开过一个短期课程,课程是“自我整理”,我发现普通人一旦把自己的家族成员、自己的人生经历做一个梳理,本身即是一种提升,是对自己生活的加持。故我希望通过介绍普通家族,能够引起读者对自家探索、回顾的兴趣。从目前的反应看,这个目标基本上实现了。
二、修身
“凡是取得人生成就能够有效服务社会的家族和个人,都有一些相似的特征,如善良,如读书,如敬畏,如自强不息,如开放精神。我希望读者在这个‘成功学’盛行的年代里,能够获得真正安身立命的东西。”
山东商报:这本书中,您个人最欣赏的女性和男性分别是谁,为什么?
余世存:可欣赏的人很多。谈不上最欣赏,但说到女性,宋美龄估计要排第一位。我们当代人对婚姻爱情多半失望甚至绝望,宋美龄遇到的挑战绝对比我们更大,在乱世中,在生活方式、文化背景和个性差异大的情况下,宋美龄加持了她的丈夫,成全了自己和对方,虽有过曲折,他们仍走向了圆满,甚至可以说在绝大多数不幸福的中国夫妻中,他们的婚姻堪称幸福、完美。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女人。
欣赏的男性有不少,比如卢作孚、梁漱溟、宋耀如等人,都很不错。卢作孚、梁漱溟等,他们的力行精神、不惧孤独的勇气,都是我所喜欢的。
山东商报:想通过书中的这些代表向读者传递什么讯息?
余世存:我希望读者能够理解,尽管时代社会等大环境很重要,甚至对我们家族和个人有支配性的作用,但通过这些名门或普通家族的案例可知,凡是取得人生成就能够有效服务社会的家族和个人,都有一些相似的特征,如善良,如读书,如敬畏,如自强不息,如开放精神。我希望读者在这个“成功学”盛行的年代里,能够获得真正安身立命的东西。
山东商报:阅读者称,读《家世》最大的收获是联想到自家、自身,自己要传承什么,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人。您希望自己和后代做怎样的人?
余世存:我希望自己做中国文化的传承者、继往开来者,这方面几乎当仁不让。我还没有孩子,如果命运给我这个幸运,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一个快乐的人。
三、思考
“在今天信息如此爆炸的时代,如果不思考,我们就会成为别人的跑马场,我们就会成为别人的工具。”
山东商报:现代社会,有的人想太多,有的人则根本不思考就认命了。我们需要想多少?
余世存:思考是一个现代国民一生的事业。古人说,认识你自己,不经反思的生活不值得过。我们现代国民更是如此,一个现代人负责任有意义的生活,应该是始终处于思考状态的。在今天信息如此爆炸的时代,如果不思考,我们就会成为别人的跑马场,我们就会成为别人的工具。
山东商报:“我们日复一日地写下自身的命运,因为我们的所为毫不留情地决定我们的命运。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的最高逻辑和法则。”对普通个体而言,个人奋斗真的赶得上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的步伐?
余世存:如果从物质享受来看,个人奋斗也许赶不上富二代们的步伐;但从人生成就和自我意识上来说,个人奋斗并不会输于富二代们。从中国思维来看,富二代由于有上一代的物质积累,有金行,反而多受克制。五行中金克木,这种克制一旦过重,苗木就难以生发,长成参天大树。而普通人如果能够放弃观望、抱怨、嫉羡,能够争取阳光和雨水,会真正成为创业的一代,其人生的厚重当然非富二代可比。比如卢作孚,在他同时代还没有哪个富二代比得上他,卢作孚遭遇的环境恶劣较今天更大,但他并不长的一生中所展现的生命的密度、厚度和高度,是今天的成功人士也无法相提并论的。
当然,从大环境从时代社会的角度看,似乎个人奋斗比不上富二代们的步伐。但技术文明的推动使这一历史将真正成为人类的“史前史”,就像网络观察者总结的,技术的推陈出新使奋斗的门槛大为降低,使我们有冤的能够伸冤,有头的能够出头。这就是说,如果我们此生不能出头,那就只能说明我们没有头脑。
山东商报:对于最近热议的“二胎”问题,您怎么看?
余世存:我曾经说,“二胎”问题很有喜感。从更长远的角度讲,这是我们文明最庞大基因种群改良的新的契机。你知道,为了人的现代化,后发国家做过很多努力,日本人当年甚至要“变种图存”。我们今天有很多现代化成果,但人的现代化方面成果不敢恭维。资中筠教授甚至说再不改变,我们的人种都会退化,“这个过程,就像退化土豆一样。”“二胎”问题的解决应该给优生优育提供了真正的契机。从当下讲,我觉得“二胎”问题也是跟人们关注的人生社会命题相呼应了。就我所知,虽然有人不想要下一代,但也有不少人想要两个孩子。还有,代际关系也是当下人们关注的热点。我的《家世》此时推出也算是有所呼应,二胎问题、包括最近热播的《老有所依》电视剧,养生送死,等等,成为我们社会关注的焦点热点,说明我们社会多少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来,那就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服务于周围世界。
记者手记
大家之风
“萌生写家世的念头应该很早了。三十岁那年,曾经写过一本自传,当时希望每年有时间修订一遍,四十岁时出版,但写好就搁在那里,至今没再看一眼。我们中国人的人生立得晚,将立未立或立起来时总是忙碌异常而少有心思做这类 ‘自我整理’。”余世存在自序中这样描述自己写作 《家世》 的初衷。
《家世》以记百年中国家族兴衰,细述名门家事,点评伟人功过,对20世纪以来中国精英人物的家国命运作了一次深情回顾。写了宋耀如、黄兴、蒋介石、卢作孚、金庸等大众所熟知的名人家族往事,也写了蔡文彬、杨志鹏等人的普通家族的事迹。它从“家风家教之于当下”的视角撰写了中国家族的传奇经历。每一家家教都颇具特点,如林同济家是要培养专门人才,以适应中国的现代化;宋耀如家是要出伟大人才;卢作孚家是让孩子不要当败家子;黄兴家是无我、笃实;聂云台家有家庭会议……
“尽管当代的家庭已经从传统的‘四世同堂’演变成二世或一世家庭,单亲家庭也日益增多,但‘家世’问题仍一以贯之。家世甚至从宗族家庭问题,演变成空前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高富帅’和‘屌丝’等词汇的流行即是明证。”谈到当下的个人奋斗话题,他举例说,当代文明给了每个人空前的机会,遗憾的是,大部分人成为“屌丝”,这跟美国人命名的“电脑流氓”、“网络流氓”几乎是一个意思。“人们没有善用技术带来的方便和机会,反而放任了自己,人生也被耽误,跟有心人相比跟自强不息者相比,拉开了永难追赶的距离。这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文明的悲剧。回到家族史,《家世》传递的内容,最积极的一面,就是积极向上的人生努力。佛法和西方文化都认可这一品格并从自己的语境做了说明,佛法说的是,所作不失,无作未得;西方人则说,凡自强不息者,终能得救。”
“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将以自己或家人为起点,游走世界,往而有返。”余世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