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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炜:小说与散文应该是趋近求同的

2014年09月01日 15:25 来源:光明日报 参与互动(0)

   什么是散文

  很多人认为写小说的人之所以比写散文的人少,是因为小说这种文体难以驾驭,而散文似乎就要容易得多。大致来说,我们平时写的日记、书信,甚至通告和启事等,都可以算作散文。

  事实上,散文这种文体对写作者的局限确实是最小的。到底什么才是散文?一般认为除了一些情节性的虚构作品,除了戏剧和诗以外,大半都可以称作散文——广义的散文。因为散文的范围太大太广了,所以有人曾经提出了“艺术散文”这个概念,认为只有讲究艺术性与文学性的、描绘和抒发性的、结构严谨的记叙文字,才算是“艺术散文”。

  这种划分有一定道理,似乎可以看作狭义散文的定义。但是这样的划分有时也会使散文在理解方面,多少偏离了它的本质。因为谋篇之用心、法度之严谨、词藻之讲究,又会在一定程度上背离散文艺术的要旨。自然天成、朴素和真实才是散文的最高境界。历史上留下来的一些散文名篇并不是计划周密的文章,也没有写作“艺术散文”这样的意念,结果却成就了最高的散文艺术。

  到底什么才是散文?散文的定义中有必要划分广义和狭义两种吗?这些都可以重新讨论。如果不加以划分是不是更科学?如果只有好的和不那么好的、优异的和拙劣的散文,这样的区别不是更合理吗?散文史上,有些构思周密的短章美文成为了范本,而另一些似乎不太经意的,或者直接就是为了实用才形成的一些文字,也成了公认的名作。由此可见,“艺术散文”这样的界定虽然用心良好,却实在是有些多余了。

  古人的一封辩白申诉信件、一篇自白书、一纸叮嘱后代的言论,都成了代代传诵的美文。它们谈不上是构思精密、文法周备的技术主义范本,它们优异是因为写作者的心胸气度本来就高,文化素养非同一般。一句话,它的好是从生命本源中流淌出来的。

  从这方面看,“散文”是什么可能就好谈一些了。它大可以是生活中的一些实用文字,也就是说,之所以要写它们,那大半是为了使用的。

  说到使用,日记书信讲演之类好理解,那么抒情的、记叙山川风景的文章呢?后者也可以是“使用”的。因为作者的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不倾吐不行。这种抒发也是一种“使用”,而且是一种关乎生活和生存的大“使用”。所以说,从实际使用的目的出发形成的一些文字,往往会收获最好的散文。而我们以往对散文的理解正好相反,认为刻意构思出来的散文才是散文的正宗。这是对文学本质意义的曲解。

  一些高境界的散文,应该是或大多是业余写作形成的。将散文写作当成一种专门的职业不太好,因为这在具有较高文化素质者那儿,应当是人人必备的一种能力。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散文家,因为他们当中必然有文章高手,有更长于表达的人。

  所以小说家、诗人、戏剧家,更有可能写出好散文来。好的散文大半是他们工作中形成的另一些文字,是自然天成的。其他的好散文则来自另一些人:他们平时在忙一些本职工作,而在工作中形成的、有感而发的所有的文字中,有一部分就极可能成为优异的散文篇章。

  写作的基础

  散文写作是整个文学写作的基础。回顾一下,我们在初中时就学习写记叙文了,这就是散文。如果一开始就练习写小说和诗,那会更加不得要领。散文写作就是这样的基础训练,先要用文字把事情说明白、把句子写通顺,也就是所谓的“文从字顺”。这是很困难的,可以从学习的漫长中看出来。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写散文,可是直到几十年后,要写出一篇好文章还是那么难。平时说的“文章”,就是指散文。

  就小说家而言,他所倚仗的最基本能力,还是从小时候学习的散文写作的能力。因为小说中的大多数篇幅都在叙述事情,这就需要一种生动简约的表述功夫。小说家有两大功夫:一是记录实际事物的,二是想象和发挥的。前者直接需要散文笔法,后者则需要将想象的事物绘制出来。小说家许多时候要有新闻记者的素质,即能够直接记录社会现实生活场景,这有点像通讯报道。这种特质再加上想象变幻的艺术手法,二者叠加在一块儿,交错使用,也就形成了通常的小说作品。

  当然,即便是直接记录的文字,也仍然要有独特的个性,这与写散文也是一样的。质朴的文字不一定就是僵化无趣的。质朴首先就是个人的本色,而不是重复别人说过的套话。小说中想象和记录的部分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无时无刻不在交织的状态。准确地状物叙事,把事物以简洁生动的句子表达明白,这是最起码的,也是需要花费长时期的磨炼才能做到的。

  小说、诗歌等文体表面上花样百出,其内部倚仗的仍然是散文的功夫。散文的文字调度手法宽阔如海洋,应有尽有,并不是单调平直的。它在小说的局部会根据需要改变面目,但无论怎么改变,也还是散文的文字调度技巧。小说家和诗人要有一些特别的词性和词序的安排,它似乎是不同于一般的散文写作,但这种安排一定是建立在对词性的深刻理解基础之上的。

  一个糟糕的小说作者不太可能会是一个高明的散文家,反过来也一样。一般来说,好的小说家一定会是好的散文家,而写不出好散文的人,也不可能具备创作好小说的能力,同样也写不出好的诗歌和戏剧。这是因为抽掉了文学写作所需要的基础——基本的和正常的表达能力。再极而言之,连散文写作都不能完成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领域的杰出人物吗?这大可怀疑。

  现在的流行看法是,如果一个学生的数学、物理功课不好,那么就应该选择文科。或者说,一个文科特别好的人,往往数学等方面是不太行的。这真是极大的误解。其实文字的使用需要的逻辑能力比一般的数学换算还要更强,它简直无处不在。一个好的小说家要有很强的逻辑能力,搞文科的人,只要能够走得远的,他的数学和物理也必然会是很好的,如果他的逻辑能力一团糟,那么他一定不能成为一名好的写作者。这个道理很简单:哪怕极短的一篇文章,从头至尾写下来,都需要经历无数次极端缜密的判断。

  作文贵在质朴求真

  作文贵在质朴、求真,有的人写文章喜欢用华丽的语言,这大半都是稚气的表现。现在报刊上的文字,有相当一部分是初级的写作,但由于传播的频率和范围很广,很多人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损害。这样时间长了,阅历短浅一点的人就会失去对语言的基本判断力。

  每个时期都有一些套话,这是应该尽力回避的东西,是学习写作的原则。现在的趋势正好相反,有人写文章一定要寻找和使用这样的套话,并且将此作为一种能力来炫耀。再就是过多地、不适当地使用一些书面语,对语境不管不顾。有些漂浮的书面语读了只是在眼前轻轻掠过,没有具体的分量,沉不到读者的心里去。表面华丽的词语是廉价的,因为它们不需要寻找,就搁在那儿。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文字才感人,因为它们是经过了心灵过滤的。最常见最普通最不时髦的词汇不见得就不好,反之也一样。词没有不好的,就看我们用得好不好。

  汉语中最有力量的词是名词和动词,它们是语言的骨骼。语言的虚浮臃肿,主要原因是形容词之类的用多了。句子像人一样,要减肥,要干练,这才出线条,才帅气。追求美,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没完没了地抹化妆品,只会适得其反。

  有人误认为散文与小说不同,是需要搞词藻比赛的,这非常错误。什么文体都是简洁而后生动、朴素而后华丽。有的素质不高的企业家发了财,想请文章大家给他写点歌颂的文字,于是就有这一类写手去吃他们的“豆腐”,办法就是从字典上找一些词儿堆积起来。企业家一看这么多词,而且闻所未闻,一下就折服了,以为遇到了真正的“文章大家”,就慷慨地付给很多钱,以为物有所值。其实这都是骗人的伎俩。

  在文章中,使用一个触目的偏僻的词,往往是十分困难的事情。这就好比一个硬块来到了语言的水流里,需要更多的浸泡才能融化一样。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有一些不好的习惯是小时候带来的。从开始学习作文时,老师就千方百计让我们用词,用上一个成语、一个词,老师就画一个红圈以示表彰。为了得到更多的鼓励,我们也就绞尽脑汁往上堆词。小学生的行为,却会保持到成人时代。如果我们更早地遇到一个老师,他告诉我们自然朴素的重要,告诉这样才能走到文章的高境界,那会多好啊。这样就不会以辞害文了。

  真正的文章高手都是挺倔的人,他们心气高,平时不会采用被人频频使用的时尚套话。人在作文这种事上,最起码要有自己的语言方式。现在只要展开报刊或文件之类,就会发现都在说一些大致差不多的话,这让人觉得扫兴和窝囊。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啊,到处都是鹦鹉和八哥。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做人的自主和自由,就得从说自己的话开始。

  从大处着眼,人生其实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有起承转合,有段落,有主题思想,也有开头和结尾。散文与我们的个人生活也许贴得最近了。改变语言方式,可能从写散文入手是最合适的。广义的散文遍布在我们的四周,写作是怎样的,生活就是怎样的。每个人把自己的文字修理得干净了,生活一定会发生改变。当假话、套话、时髦话满天飞时,这个世界肯定不会让人幸福。欺骗总是从语言开始,以受骗者在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告终。

  小说家的继承

  中国的小说当然要继承自己的文学传统,但中国文学史上最发达的还是散文和诗歌。“诗书之国”,就指了诗词和诸子百家。翻开以往,更早的时候几乎没有可以称为小说的东西,再晚一点的只是一些传奇和通俗故事。志怪小说似乎不能作为当代雅文学的源流。

  不过由于文学的核心不过是一种诗,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小说仍然有最丰富的文学遗产,这就是古代的散文和诗歌。从外部形式上看,好像可以从古代借鉴的不多,如果从精神内容上看,就应该古今一线贯穿下来。古诗的精神是当代小说的核心,古代散文的笔法气质更是当代小说的基本构成。古代还有一种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的“笔记小说”,更是让今天小说家直接领受的一笔遗产。

  《史记》开辟了中国史笔的先河,是记叙的典范。它议论精当,叙事简约、深刻、生动。它兼有散文和小说的主要元素,既是今天散文的源头,也是今天小说的源头。后来中国的历史典籍受它影响太深了,形成了议论概括和生动描叙的传统。这也是中国情节虚构作品最好的范本。

  由此看来,中国的小说和散文结合紧密,二者离得非常近。实际上当代雅文学小说的世界潮流,并不是越来越离开了散文,而是进一步趋近求同了。像国外的一些著名小说作家,如米兰·昆德拉、索尔·贝娄、穆齐尔、库切……他们的小说散文气质浓烈,最娴熟地使用着这两种文体。

  而一些通俗小说,离散文有点远。通俗小说最重外部情节的曲折惊奇,以便吸引读者。雅文学小说的写作则一直靠近散文。散文的“散”,一般来说主要是情节意义上的“散”,而雅文学小说也并不仅仅以外部情节的紧迫取胜。就这一点来看,当代雅文学小说与散文有极大的一致性。

  这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好的小说家必然是一个好的散文家的道理了。看一个小说家的素质,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其散文随笔的写作水准。逻辑思维的强大并不意味着会淹没其感性空间,因为淹没的原因仍然是逻辑把握力的欠缺。小说家在感性空间里放纵自己时,就像饮了过量的酒一样,心里应该还是有数的。这个“有数”,就是指逻辑的把握能力。再多的酒还应该“喝在人的肚子里”,这是人们对酒后无德者的讽刺,这里用在小说写作上,不失为一个贴切的比喻。

  比起散文,小说的虚构性从语言上看要强得多。但这并不是说散文的语言就一定是直接从生活中搬来的,这也不可能。所谓语言的虚构性,是指作家的语言进入创作之后,已经是他个人的了,不与任何人相同。如果他的语言像大众、像现实中的人物说话,那也只是一种貌似而已。我们常常说的作家的“语言风格”,就是写作中的语言虚构,它是一回事。

  那么散文呢?它又留给我们多少虚构的空间?前面说过,散文是人人都可以运用娴熟的一种文体,那么人人都具有虚构的能力吗?当然是这样。根据写作的进入程度、深度不同,这种虚构的能力也不同。这样,等于说作家要有自己的语言方式,而这种方式是逐步炼成的。与小说的虚构不同的是,散文在事件(情节)人物方面的虚构余地不会太大。因为散文要真实,不能杜撰和编造。但使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述,这和小说家又是一样的。

  (作者张炜,为山东省作协主席,著有《你在高原》《九月寓言》《古船》等)

【编辑: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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