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年轻人爱看汤显祖？作品有很强的现代性

　　特派记者宋磊 上海报道

　　今年是明代戏剧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也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是两位同时期的世界级戏剧家。

　　国内各种纪念汤显祖的活动正在升温，《汤显祖集全编》《汤显祖研究丛刊》日前出版，被认为代表了当前“汤学”研究的最高成就。

　　汤显祖作品，以《牡丹亭》最为著名。当代社会，应如何重新认识汤显祖？其作品为何能传之久远、波及海内外？近日，长江日报记者赴上海，采访《汤显祖研究丛刊》主编、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叶长海。

　　他告诉记者，汤显祖作品有很强的现代性，这是其作品成为经典的根本原因。

　　《牡丹亭》是一部世界性著名戏剧

　　“《牡丹亭》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基本有演就看。”叶长海说，上海每年公演《牡丹亭》三五次，他基本场场不落，百看不厌。

　　看了几十年《牡丹亭》，叶长海深有感触：几十年前，剧场很冷清，坐不满，大部分都是老人。现在，很卖座，观众大部分是年轻人。

　　“毫无疑问，《牡丹亭》已经是一部世界性的著名戏剧。”近两年，叶长海感受最深的是，汤显祖戏剧不再只是文本传播，更是频频在舞台上走向国际。他经常看到，舞台上打着英文字幕，外国观众体会着台词的诗意，陶醉其中。

　　2004年，台湾作家白先勇打造的“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叶长海受邀观看，用了三晚看完。“太好看了，很精致、清新，中国传统味道很浓。”之后，上海昆剧团的《牡丹亭》从上海演到香港、台湾、美国，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更是巡回世界演出。

　　看过很多改编版《牡丹亭》，叶长海感慨：“你可以删，可以美化，但基本台词一句都不能改，否则就变了味，他就是这么牛。”

　　“杜宝就是汤显祖自己的化身”

　　30年前，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叶长海发表题为《“汤学”刍议》的讲话，明确提出“汤学”概念。

　　“提出‘汤学’，是受‘莎学’的启示”，叶长海认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有戏剧之外的贡献，都在历史变革时期成为文化思想上的先行者，有必要进行专门研究。

　　这些年来，叶长海不时提出一些独到的发现，比如对《牡丹亭》中杜丽娘父亲杜宝这个角色的理解。

　　“这个角色往往被忽视，其实他很重要，我认为杜宝就是汤显祖自己的化身。”叶长海说，汤显祖一生怀才不遇，没当过大官，只当过一个小县令，“但是他干得很认真，很了不起”。

　　以往很多观众和读者觉得，杜宝代表封建礼教，害死了女儿杜丽娘。“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叶长海认为，杜宝与杜丽娘父爱深厚，并非冷酷无情，二人之间的分歧属于“代沟”，将他说成是“封建礼教的化身”，有点过了。

　　叶长海作为一个父亲，对汤显祖、对《牡丹亭》，有着很多同情的理解。

　　【访谈】

　　用戏剧表达“胸中丘壑”

　　记者宋磊

　　《牡丹亭》剧照

　　言“情”是肯定人的欲望

　　读+：汤显祖自称“情教”，也被称作“言情派”，你怎么看？

　　叶长海：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儒家思想占据主流地位，官方哲学，隋唐而后，三教合流。到宋代，朱熹等思想家把佛教、理性思考的东西，引入儒家思想，让其系统化，形成理学。

　　朱熹的理学认为，天地之间有一个永恒的“理”存在，凡事皆有理。对“理”的崇尚，让宋代的科学很发达，但把这种思想引入社会，就有问题了。

　　理学发展到明代，出了思想家王守仁。他顿悟：“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开始关注人心，将理学演变成心学，关注人的自我、良知。

　　到明代后期，有些激进的观点甚至认为：人欲就是天理。所以当时人欲横流，文学艺术常常直白表现人欲。

　　汤显祖高扬“情”，这是由心学演变而来的思想，汤显祖言“情”就是肯定了人的欲望、人的情感需求。

　　读+：汤显祖言“情”，是有意识地与“理”抗争吗？

　　叶长海：汤显祖不是“以情反理”的人。他知道何为“理”，何为“情”，理解“理”的世界。

　　汤显祖本人始终是个正人君子，受儒家思想影响至深，虽然徐渭、李贽的异端思想对他也有影响，但不至于让他成为异端者。汤显祖对佛、道思想都研究很深，但他入世的思想依然占主导。

　　所以，我把他的思想归纳为三个词：批判性、丰富性、复杂性。人世间的情与理，理学家的情与理，佛家的情与理，都在他心中出没、混合着，有时互相矛盾，有时互相包容，这构成了汤显祖艺术精神的独特之处。

　　汤显祖的悲剧感，很有力量

　　读+：汤显祖的文人身份、官宦生涯，对他创作戏剧有什么影响？

　　叶长海：汤显祖是纯粹的文人、哲人，他不会去剧场编排舞台，而是完全投入文人写诗的状态中。

　　打开《明史》你能看到，《汤显祖传》的大部分文字，来自于汤显祖的奏本《论辅臣科臣疏》。正史中，关于他的为官经历、文学才能的记录寥寥，关于他的戏剧成就，只字没有。

　　在传统中国史上，没人把他当作戏剧家，而是一个文人。因为戏剧在当时正统文人看来，只是小技。

　　汤显祖大部分戏剧是在他离官之后写的，对政局失望，对仕途已不抱希望，他的才华、想法要传播，戏剧是一种好方式。《牡丹亭》如此宏大，正是因为汤显祖胸中有丘壑，心中太多东西要表现。

　　读+：汤显祖代表作“临川四梦”，全都有“梦”，要借助非自然之力才得圆满。这有没有影响到戏剧的力量？

　　叶长海：汤显祖在谈到“临川四梦”时曾说：“人知其乐，不知其悲。”汤的“悲”在何处呢？就在于他对世事茫茫的忧患感，对“人生如梦”的悲剧感。这其实非常有力量。

　　“人生如梦”，会给人带来一种宿命的想法。人感到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无奈与无望的同时，也常常幻想有一种超然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临川四梦”中，都有这样一种力量在关键时起作用。

　　《牡丹亭》处理的是时代共性问题

　　读+：据说有人看过、演过《牡丹亭》后忧愤而卒，是真的吗？

　　叶长海：的确有很多这种记载，大多为真有其事。

　　据记载，娄江女子俞二娘酷爱看《牡丹亭》，为剧中所写痛心，仅17岁就郁愤而终。杭州女演员商小伶，在演“寻梦”一出时，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气绝身亡。

　　这些事例说明，《牡丹亭》的悲剧情节深深地打动了民间妇女。

　　读+：《牡丹亭》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

　　叶长海：《牡丹亭》写了一个年轻女性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充满追求自由爱情的决心——爱情理想，哪怕现实中无法实现，梦中也要实现。曲尽其妙，赢得深受封建礼教长期压抑的广大妇女的共鸣，因为写出了她们心中的痛、伤心。尤其是青年女性，对《牡丹亭》共鸣最深。

　　由于亡女之痛，汤显祖特别关心女子的青春生命与爱情幸福。杜丽娘对自由爱情的幻想，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都透露出汤显祖对人间儿女的体悯，这些深情也就感动了世间许多女读者。

　　读+：《牡丹亭》与今人的“共情”体现在哪里？

　　叶长海：《牡丹亭》中有三种情：爱情、亲情、为官之情，但表现得最为动人的是爱情。我认为，汤显祖在其论著中反复强调的“情”，是个复杂概念，无法简单概括，在不同时间、场合，“情”的所指是不同的。

　　作为戏剧，《牡丹亭》很“好看”，歌词有诗意，曲子悦耳。《牡丹亭》还很“耐看”，经得起咀嚼、琢磨。因为剧里蕴含着作者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充满人生哲理。

　　在任何时代，爱情是一个言说不尽的主题。在今天爱情仍是一个问题。青年人在寻求真情真爱；女性追求独立，女权意识的建立，女性与强权、礼教抗争也是一直延续到今天的。还有代沟问题，这些都是任何时代都会遇到的问题。

　　与莎士比亚多方面相似

　　读+：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除了活跃时期相同，还有什么可以相提并论之处？

　　叶长海：从演出样式来说，二人的戏剧非常接近，都是开放式结构。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改西方古典戏剧三一律，呈现非常自由的叙事结构，时间、地点不受舞台约束，结构是流动的。

　　汤显祖的戏剧属于明传奇，这种戏曲一改元杂剧大多只有三四幕戏的惯例，成为长度与结构都比较自由的戏剧。《牡丹亭》共55出，可以只演一个晚上，也有两晚、三晚的，甚至有六晚超20小时的。因为这部戏涉及宏大的社会背景，内容非常多元、复杂，挑其中一个部分就可以单独演出。

　　汤、莎二人创作精神相似。在西方，莎士比亚戏剧高扬人文主义精神。汤显祖的戏曲有强烈的批判性，宣扬个性解放。

　　古希腊时期戏剧要么是悲剧，要么是喜剧，但莎士比亚开创悲喜融合的先河，汤显祖的戏曲也是这样，充满悲欢离合。他们的剧都可称作“剧诗”，有强烈的诗性，抒情性。

　　此外，我认为，汤显祖戏剧中的哲理深度，超越莎士比亚。在明代异端思想、革新思想，儒释道深深影响下，汤显祖的戏剧层次多，蕴含丰富的思想、哲理，好看之余，耐人寻味。

　　读+：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也有很多“梦”，如《暴风雨》中凯列班的梦、《仲夏夜之梦》中赫米娅的梦，他的这些“梦”与汤显祖的“梦”在设置动机上有何不同？

　　叶长海：汤显祖写“梦”，有时是以梦来写理想，比如杜丽娘的梦。此外，还有“后二梦”《南柯记》《邯郸记》中，慢慢融入汤显祖的宗教思想，逐渐形成一种观念——“人生如梦”。

　　汤显祖还有一句话：“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他认为，梦亦是现实。另外，“人生如梦”有时便是“梦醒无路可走”，对社会彻底绝望，饱含悲情。

　　莎士比亚的戏剧充满浪漫主义，以梦来营造诗性意境；汤显祖的梦，大多诠释“人生如梦”的思想。

　　【手记】

　　读懂汤显祖

　　记者宋磊

　　走进叶长海先生的办公室，他端着刚装满水的笔洗走过来，笑着对记者说：“正准备写写字的，你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进入2016年这个时点，叶长海顿时忙碌了不少。今年还有多种纪念活动等着他参加。

　　“今年肯定会很忙”，叶长海说，多年前，他就预想到，今年各界纪念汤显祖将掀起热潮，而且将前所未有。“忙没什么，如果我们早有思想准备的话，一定忙而不乱。”我们的对谈持续了近两小时，对于汤显祖的方方面面，叶长海谈得深透。“因为，这些问题我平时都想过，所以，你问我，我就可以随口作答。也正因为想过很多，所以，我更知道，在‘汤学’的领域还有更多的问题期待着大家去研究、去开发。”叶长海说，研究汤学多年，研究重点其实只有一个——真正读懂。“好多人没有读懂，包括我自己。真正读懂他，不仅是文字，还有思想，这是一条很长的路”。

　　“我特别喜欢汤显祖，他是一个极为独特的人。”在叶长海眼中，汤显祖激烈时，他可以向皇帝上书，攻击高官昏庸；平和时，能安身立命，曲身于小县中，全心当一个好官。另外，作为文人，他各种文体都精通，赋、戏曲、八股样样出色。“在做人上，他达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值得我们仰视”。

　　采访结束后，叶长海拿出一张纸，用钢笔为记者写下两首自创诗，工整押韵，都关于汤显祖。其中一首云：“曾有一疏惊魏阙，更成四梦感人寰。临川才士千秋笔，唱遍五洲曲未阑。”这首诗概括了汤显祖的历史功绩，也赞颂“临川四梦”在今天正在全世界的舞台上演出。叶长海说：“汤显祖是一座高山，我希望能走近他。”

　　叶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