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虹影的小说《上海王》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正在各地电视台热播，但对虹影而言，这竟是一种压力。

　　“纯文学在老百姓眼里根本不是大事情，现在我家里人都问我你的小说能不能送我一本，因为我看你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了。”她感到无可奈何。

　　在中国，虹影是饱受争议的作家，她被媒体贴上“美女作家”“身体写作”“官司作家”等标签，而她本人却更希望自己被称为先锋作家或诗人。不过她没少获得国外的赞誉。2005年7月，她凭借《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和《背叛之夏》获得了被誉为“文学奥斯卡”的“罗马文学奖”，她也是首位获此殊荣的华人作家。

　　有人说虹影的人生比她的作品还精彩：她生于3年自然灾害的尾声，是在重庆江边贫民区长大的私生女，家中排行老六，直到18岁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从小受歧视而行为叛逆，20出头便云游四方，尝试所有刺激的生活方式，直至遇到时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授的赵毅衡，从此旅居伦敦、北京两地。

　　虹影从不认为旅居值得羡慕，“国外的人都想回来”，当被问及赵毅衡现在是否回国发展时，她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同时坦言已与赵分手。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中国的虹影也不喜欢“海外作家”的称号，北京是她最爱的城市，她在这里做饭、画画、跳舞、写作。

　　“北京充满帝王之气，很阳刚。这是我身上少有的，我身上的阴气和鬼魅太多了。”在“21层上都能闻到的汽车废气味，都那么可爱”的北京，虹影接受了《国际先驱导报》的专访。

　　“到海外去的人都想回来”

　　《国际先驱导报》：你上世纪90年代初就去了伦敦，后来旅居英国、中国、意大利，也游历了很多国家，却说旅居不值得羡慕，为什么？

　　虹影：80年代，文革刚过没几年，大家都想出去，带有理想和抱负，好像要拯救整个中国，但现在到海外去的人都想回来，无法不承认中国的环境、政治气氛都改变了。

　　书桌放在什么地方和写作没关系，主要是心中的国家怎样，我一直特别愿意待在中国，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影响我的情绪、想法、创作，比如中秋节的气氛会不同，开电梯的人、保安的状态都会影响你，你和这块土地是共呼吸的，但在国外感受不到这样的气氛。

　　《国际先驱导报》：你的多部作品都是在跨文化背景下展开的，这和你自身经历有关吗？

　　虹影：像《阿难》、《K——英国情人》这样的作品，不深入到外国的生活背景是写不出来的，比如有些英国人，法国人，甚至韩国人，非常瞧不起中国人。

　　《K——英国情人》里就写了中西文化冲突。事实如此，爱你时，男人什么都愿意付出，有冲突时就上升到文化层次了，说你们国家是这样的，我们国家是这样的。

　　《国际先驱导报》：你第一部被国外承认的作品是什么？

　　虹影：《饥饿的女儿》，从中可以看到普通中国老百姓的真实生活。《泰晤士报》评论说这部书“是我们时代的孩子”。在我之前，所有在国外出版的个人传记(写到文革时)都是在控诉别人，好像自己无辜。但是我的作品中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参与者和受害者，而且我写的是平民生活，而其他人大多写的是高干子弟的日子。很多中国人也很喜欢这部小说，2000年在中国出版时，我在很多城市签售时，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还有人说“虹影万岁”，要送我金项链，以为我还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穷。我住宾馆的时候，出版社要给我结账，结果发现读者已经给我付了。

　　“中国文学还处于世界边缘”

　　《国际先驱导报》：你一直很关注文化的冲突这个题材，你在海外，看到国外有人反对奥运，是怎么想的？

　　虹影：我走了很多地方，问外国老百姓怎么看北京奥运。奥运之前人们有担心，是正常的。奥运开始后，发现80%的老百姓都很支持北京奥运，而且对中国是向往和崇拜。抢火炬其实是个别现象，在意大利电视台，这个新闻只是一闪而过。倒是奥运开幕式，电视台全部转播。很多外国人都说张艺谋太伟大了。意大利电视台报道反对奥运的新闻，也是一闪而过。

　　《国际先驱导报》：可以比较一下现在和你十多年前刚出国时受到的文化冲击吗？

　　虹影：(当时)文化冲击大，现在也很大，中国经济地位很重要，但文化位置还不是很重要，国外很好的商店会挂上汉字，比如“喜”、“寿”，但只是装饰。

　　不过这次奥运会让中国占尽了风光。有的英国书店开辟了中国专柜，有张爱玲的书，也有我的书。在以前是不可能出专柜的，因为出专柜需要出版社付专门费用。如果是英国作家，没出版社付费，书店老板也可能因个人爱好，把此作家的书放在醒目位置。但中国文学就不行了，书店老板不懂中国文学。没有出版社的介入书店是不可能给你宣传的。你不时可以感受到文化等级，1999年伦敦文学节时，非洲诗人索因卡在我前面，他的前面是海勒(《第22条军规》的作者)，国际上不是按作家的重要性来排位置，而是看他所代表文化的重要性。

　　现在中国文学还处于世界文学的边缘，属于少数民族文学。虽然英国书店里因奥运会有了专柜，但中国这么多人，而书店专柜涵盖的中国作家还是屈指可数。中国大量作家到海外，很多人沉在水底下。如果不是外文写作，困难更多。因为你先要找到经纪人，再由经纪人联系出版社，出版社要找像马悦然这种懂中国文学的专家来写读书报告。报告好，通过，报告不好，便毙掉。之后再由出版社找翻译，译成外文。即便买了版权也有可能不出，而这本书不卖，你就很难在这家以及其他出版社出版了，好像两万五千里长征，经过一道道关卡。

　　“其实中国作家一点不差”

　　《国际先驱导报》：中国文学的地位和作品价值有关吗？

　　虹影：其实中国作家从“五四”开始就是很好的，当代这批作家也很好，比如王小波，视野一点不差，不是像顾彬说都是垃圾。西方对中国文学有一种习惯性的鄙视，再则没有很多人翻译中国文学作品，大部分中国作家不能通过出版作品的所有关卡。

　　《国际先驱导报》：你怎么评价现在的中国作家？

　　虹影：我在国外的时候很关注中国作家的小说。我阅读速度特别快，网上的小说、年轻的人作品我也看，任何作品都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年轻作家语言有生机，他们不管传统，不管病句。比如韩寒、张悦然、冯唐、尹丽川、不能说多么完美多么成熟，但都对我造成冲击。像李师江去年出版的《福寿春》，写农村的，文字很地道。像冯梦龙《三言二拍》的笔调，小说营造的气氛特别棒。

　　“中国人缺乏心灵自由”

　　《国际先驱导报》：你以前曾经说中国人缺乏心灵自由，现在你还这样看吗？

　　虹影：现在更糟，大部分人放弃了自己选择美和价值的权利，只会一味地媚俗，比如一窝蜂炒股、打麻将、买名牌。我去大学讲座时感触也很深，学生们提问时我觉得他们很迷茫，但眼睛是亮亮的，其实我觉得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他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迷茫，但我清楚我要干什么。

　　80年代的人都很单纯，特别喜欢文学艺术的人是发自内心的，《收获》、《人民文学》可以发行几百万册。如果你没买票就上火车，查票的时候乘务员让你下去，你要是说我特别喜欢文学、诗歌，他还能给你拿个盒饭来。

　　但现在这个世界不同了，给了年轻人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打击，幼年时就接受了不该接受的东西，比如不安全感，为金钱奔命，然后自己就为学历奔命，一天没空歇，成长中没有适合他们的环境，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在大学里，我经常会被问到：你同意挣钱是最重要的吗？很多人认为韩寒和郭敬明挣了很多钱，那么我们是不是很笨？应该立即休学去挣钱？

　　“我是先锋作家”

　　《国际先驱导报》：你如何权衡市场口味与自己写作偏好的关系？

　　虹影：我是先锋作家，我的小说关注百姓命运，会讲故事，影视喜欢改编我的作品，我就有固定的读者群。有人说我媚俗，说我迎合市场，因为起印数很高，都是10万以上。但其实在中国10万还是太少了，台湾心灵鸡汤类的作家一印就是几十万。

　　不过我还算幸运吧，在西方纯文学作品能印10万就不得了，西方最受欢迎的作家是写园艺、食谱、体育、政论、传记的，最后才是文学。

　　《国际先驱导报》：最希望写出什么样的作品？

　　虹影：上个世纪90年代初《中国日报》采访我时，那时我在国内没有名气。记者问我你对写作有什么想法？我说一生只想写三部东西，一所房子，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我旁边坐了一个很有名的女作家，她觉得我简直在说大话，现在我写了《饥饿的女儿》，其实就是一所房子的故事；我写了上海三部曲，写了一个城市——上海；写了《K——英国情人》，写了英国和中国的文化区别。我现在想写两部和自己相关的小说，再写一些介于小孩和成人之间的小说。

　　目前我正在写《饥饿的女儿》续集，去年来一直在读书、准备。现在写了大半，写丧事的时候就了解丧事文化，其中会涉及文革和大饥荒。看冯仑的《野蛮生长》，关注中国经济。快的话明年一二月就可以出版了。国际先驱导报记者王晓洁、刘科发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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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影，1962年生于重庆，曾在鲁迅文学院、复旦大学读书。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阿难》、《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等，其作品被译成25种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等地出版，曾获“英国华人诗歌一等奖”、罗马文学奖等多个外国文学奖项，现旅居中国、英国、意大利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