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一农民养鱼受污染近四千斤鱼死光 讨说法被定罪敲诈

曾经的鱼塘如今荒草丛生

鱼塘边残留的磷石膏

　　庐江男子张兵养殖数千斤鱼，遭污染全部打水漂。受害者数年讨说法，却未获赔付，反获敲诈罪名，且和妻子双双进了看守所。张兵两次被庐江法院以敲诈罪判刑，又两次被合肥中级法院驳回重审。因证据不足，庐江检察院最终撤销起诉。

　　这一切，源自于一个叫磷石膏的生产废料，它产自于安徽新中远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新中远)。

　　1 磷石膏请到了鱼塘边

　　庐江县龙桥镇，是庐江中南部重镇，地下埋着数量惊人的铁、锰、铜等矿藏，庐江县政府对此地寄予厚望。对于村民张兵来说，矿藏带来的财富与他无任何关系，反而是一场痛彻心骨的劫难。张兵是该镇缺口社区的农民，2003年底承包了“三角洲”250亩的水域和土地，他在水塘里养殖了鱼。

　　“我要起诉新中远。”张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有一个背景：新中远产出的磷石膏涉嫌污染了他的鱼塘，3年辛苦养大的近4000斤鱼全部被毒死。

　　新中远是庐江县的大型化工企业。其官网介绍，属国内少有的矿酸肥一体化的化工科技型企业，主打产品是磷肥。生产废料磷石膏的堆放一直是该厂重视的事情。

　　据当地人介绍，新中远堆放磷石膏伊始，不少村民都反对，认为磷石膏可能有害。张兵介绍，2008年新中远向当地人发布磷石膏无害的传单。新中远副总经理陶某称，他们当初没有向村民散发所谓的传单，后来有人想求证，公司就给他们中国磷肥工业协会关于磷石膏的文件。记者拿到了这份文件，文件显示，“说磷石膏是危险废物是没有依据的”。张兵愿意在自家鱼塘边堆放磷石膏的原因是，他想赚租钱：堆放一亩，一年可以得到12000元。伴随着隆隆的卡车运倒声，张兵的鱼塘边堆积了约有4亩的磷石膏。

　　不过后来，张兵坚持称，他当时真的不知对鱼有害。

　　磷石膏是不是有害物？

　　直到鱼塘的鱼大面积死亡，张兵才如梦方醒，这堆放在鱼塘附近的磷石膏成为他的噩梦。磷石膏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磷石膏里含有的砷、镉、汞等有害重金属化学物质对环境造成的影响长达数百年。”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副教授张卫峰介绍，长时间接触磷石膏，可能导致人的死亡或病变。有资料显示，到2011年底，我国已累计堆积了超过3亿吨的磷石膏。相当于每个中国人背负着200多公斤废渣。

　　记者在龙桥镇调查发现，由于新中远存在，该公司一度将磷石膏就地堆放在当地多个地点。当地人说，现在村民都知道磷石膏有害，所以反对堆放在家附近，化工厂将把磷石膏运到别处。西河是庐江县一个重要的河流，流过龙桥镇。记者看到，一辆辆大卡车满载磷石膏倒放到西河上的运沙船上。“西河一直通向巢湖，也可以到达长江。”当地人说。

　　可惜，张兵对磷石膏的认识肯定有点晚。2009年3月，张兵第一次发现有死鱼浮出水面。他向庐江县水产局汇报，工作人员检查后认为事情蹊跷，“3月份，很少有鱼生病死亡。”对方建议张兵向环保局投诉。庐江县环保局工作人员第一次到现场没有直接检查水样。4月27日，张兵请求环保局检测水样。检测结果显示，磷石膏污染。当时的环保局局长许某告诉张兵，让他自己找新中远公司。“庐江县这么大，没有精力找。”张兵模仿许某当时说的话。张兵找到新中远公司，对方一开始不承认有污染，表示调查清楚再说。

　　县长组建调查小组

　　眼看事情变得复杂，张兵只好想出一计。他用塑料袋包着一条发臭的死鱼，拎到了县长办公室。当年的县长热情地接待了张兵的来访，并且立即成立调查小组前去调查。“我当时很感动，有了领导重视，也许问题就很快解决了。”张兵回忆说。调查小组对张兵的因磷石膏污染的死鱼、死羊、死树等评估了损失，认为张兵自己有20%的责任，最终认定新中远赔付他20200元。张兵对此基本认可，他要求调查小组，抓紧运走堆放面积有4亩的磷石膏。此时，磷石膏已经在张兵的鱼塘边堆放了1年。若是按照合同，他可以获得48000元。张兵称：“我一分钱都没有得到，只希望尽快拉走。”

　　张兵多次反映后，庐江县环保局和龙桥镇镇政府等部门联合表态，将对张兵鱼塘边的磷石膏就地无害化处理，但没有运走。新中远公司拉了近20车黄土和石灰，按相关方法铺在鱼塘边的磷石膏上。张兵对此简单的“无害化处理”多有怨言，但是没有其他办法。“若拉走磷石膏，赔偿的20200元你就得不到了。”新中远公司有人告诉张兵。

　　张兵还是很担心磷石膏再惹祸，他决心要把磷石膏请出去。2009年6月初，张兵写了一封信，悄悄来到庐江县政府，他把写着请求运走磷石膏的信件塞进了县长信箱。记者拿到了一份当年的县长对信件反映内容的批示的复印件。“请矿发局夏流传(局长)妥善处理好。”张兵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对县长心存感激。

　　一场暴雨后的劫难

　　2009年6月底，庐江县一场罕见的大暴雨彻底冲走了张兵的期待。当时，大雨持续了数日。无害化处理在大雨面前不堪一击，雨水把表面铺着黄土的磷石膏冲进了张兵的鱼塘，近100亩的鱼塘浮现了成片的死鱼。“成群的鱼往岸上跳，很快都死了。”张兵的爱人罗永梅揪心地回忆。

　　张兵急忙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向水产局汇报了情况。水产局工作人员到场后告诉张兵，要请环保局的人来。7月2日，张兵自己掏钱打的，从县城请来了两名环保局工作人员做检验。2天后，张兵带了4000元到环保局讨要化验单。有人告诉他，检测费用是5700元。第2天，他带够了钱再次来到环保局。这时又有人告诉他，要请示局长才可拿到化验单。时任局长许某告诉张兵：要委托化验书才可以拿化验单。张兵没辙了，他认为这份化验单里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环保局对他很“谨慎”。

　　“我们当时按照正常手续办事，不存在遮掩不说。”该县环保局一工作人员如今向记者解释。

　　张兵私下找到一名环保局内部人士，拿到了化验单，化验单显示在鱼塘抽取的水样，硫酸盐高达479.5，远远超标。“达到200，就可能致鱼死亡。”一渔业专家介绍。张兵很愧疚地告诉记者，这名好心的内部人士后遭环保局领导严厉批评。“我的鱼都死光了，养了3年，至少损失了25万。”张兵很伤心，用尽解数都无法讨回损失。“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投诉未果 夫妻双双进了看守所

　　得不到赔偿的张兵，想到了环保厅、环保部。他整理好相关材料，要递交给更上一级相关单位。殊不知，他的行为让他的家人也跟着遭了殃。

　　向安徽省环保厅递材料

　　让张兵无法忘记的是，2009年11月19日，在讨论赔偿的最后时刻，他被安排在会场外。原巢湖市环保局、庐江县环保局和新中远等多方闭门协商，最终新中远答应赔付张兵12万元。张兵认为协商的意见不公平，断然否定了这个意见。

　　记者从原地级巢湖市人民政府信访事项复核意见看到：根据调查情况看，污染源产生地为新中远公司磷石膏堆场。对此，新中远公司没有否认，对此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新中远还是只愿意支付张兵12万，双方没有协商好。张兵于是断了到原巢湖市讨说法的念头。他开始往合肥跑，找安徽省环保厅。这期间，时任副县长的朱某告诉他，“是水都要从桥下过，你还是要经过县里处理。”

　　记者今日求证朱某。对方表示，他当时很关心张兵，希望把纠纷解决好，表态政府会客观、公正地处理好事情，请他相信政府。而张兵回忆，当时县里面的人都反对他到处跑，担心影响了当地政府的形象。

　　后来证实，张兵没有听取提醒，连他的家人也遭了殃。

　　妻子被送进庐江看守所

　　“我当时看到妈妈被警察带走，害怕极了。”张兵的儿子张晓(化名)正在读小学，对于2009年12月6日上午11点的事情，也许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当天中午，他背着书包回到家门口，看到妈妈铐着手铐，被两名民警架着准备推进警车。张晓因为惊吓过度，4天没有到学校上学。

　　记者看到了关于对罗永梅的公安行政处罚决定书。这份庐公(治)决字［2009］第1046号清楚地显示，罗永梅因唆使芮文才用树枝和静坐方式多次阻碍新中远清理磷石膏，决定给予罗永梅行政拘留15日。记者得知，铐住罗永梅的民警是原龙桥镇派出所所长张某。该所后回复称，是按照上级命令执法，也给她家里送达了处罚决定书。

　　芮文才是村里的一位老者，是罗永梅表叔。他回忆，当时看到卡车要运走磷石膏，认为对方在消灭有关证据，就坐在地上不动。没有想到罗永梅因此被关进了看守所。“ 我没有唆使他，是他自己愿意帮助我家。” 罗永梅如是说。

　　张兵在妻子被关进庐江县看守所时，正在北京，给国家环保部递交新中远相关污染材料。得知家中情况后，张兵回来了。他回忆，龙桥镇派出所有民警告诉他：你可以换你老婆进去，你不应该到北京。罗永梅在看守所只呆了9天，提前出来了。有人告诉她原因：你丈夫已经回到家了。

　　不过，张兵的北京一趟还是取得了效果，新中远搬走了堆放在鱼塘附近1年多的磷石膏。

　　庐江法院判决被2次驳回

　　张兵还是被关了。据庐公刑拘通字(2010)第122号显示：2010年4月6日，张兵因敲诈勒索刑事拘留于庐江县看守所。记者获知，庐江县公安局以敲诈勒索等罪名对张兵实施拘留，张兵被指买死鱼制造成污染假象；夸大受污染损失；提出过高的赔偿要求。“我根本没这么做，有人在陷害我。”进去后的张兵，对敲诈勒索一说很是不服。

　　15天后，他刚走出看守所大门，就再次失去“自由”。

　　一份庐江县公安局出示的“监视居住决定书”限制了张兵的活动。该决定书显示：犯罪嫌疑人张兵未经执行机关批准，不得离开住处；未经执行机关批准不得会见他人。张兵再也没办法离开庐江县了。

　　紧接着是一场官司。张兵因敲诈勒索罪被庐江检察院公诉，同年8月23日，庐江县法院作出判决，张兵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刑3年。宣判后，张兵不服。2011年11月18日，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合刑终字第00277号刑事裁定：撤销庐江县法院刑事判决；发回重审。2012年3月2日，庐江法院再次重审，被告人张兵依旧被判有期徒刑2年，缓刑3年。张兵对此仍然不服，2012年6月4日，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合刑终字第00157号刑事裁定，再次撤销庐江法院判决，发回重审。据了解，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张兵敲诈勒索罪的证据不足，两次撤销了庐江法院的判决。

　　最终，公诉方庐江检察院以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符合起诉条件为由，于2012年7月11日，向庐江法院做出撤销起诉决定书。目前，张兵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由的快乐。“我没有罪，诬陷我也不行。”

　　磷石膏的粉末硬化成石头

　　这是不是巧合？就在张兵不断向上反映的背景下，新中远搬离了毗邻学校和居民区的旧址，新厂生产规模比老厂更大。记者在龙桥镇调查发现，该镇多处曾堆放磷石膏，而这些磷石膏对当地环境造成了一定影响。

　　新中远搬家了

　　一晃到了2013年年中，张兵和新中远的瓜葛依旧。此时，新中远已搬迁到位于龙桥镇工业园内的新址。当地人称，工厂原先在街道上，毗邻两所学校，对周边环境影响较大。“张兵到处反映，后来搬迁了。”不过，厂方给出的搬迁说法是：生产经营的需要。

　　记者在新厂区边看到，高耸的烟筒喷出白色的雾状气体，雾气下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劳作着，不时有大卡车满载货物，驶离厂区大门。有资料显示，中远公司注册资金为2亿元，始建于2008年初。厂里现有职工500余人，可产多种磷肥和硫铁渣。建厂当年的8月，时任公司总经理赵忠良作为典型模范，在台下一片掌声中，他登上了“全县全民创业暨工业强县会议”的演讲台。他当着上百名的当地干部群众雄心勃勃地表示，有信心把公司打造成：厂在山仍绿，造福庐江人。

　　磷石膏“侵占”龙桥镇

　　有没有造福庐江人？新中远提供了大量税收，也给当地老百姓留下多处磷石膏，这些磷石膏曾被堆放在半山腰、河滩边等多个地点。流经磷石膏所在地的水变了色。“这儿有一堆，那儿有一堆。”龙桥镇凤形村民组一位不愿具名的村民指着山坡的一块地说，那里曾经堆放了长达百米的磷石膏，运走一部分后，还有很多留在原地。

　　记者沿着蜿蜒小路，来到了曾经作为堆放地的山坡，一处深达3米的坑表明，这里曾经堆放了大量的磷石膏。堆放处下面20米左右，一处水池的水如同染着绿油漆一般，涓涓的绿水流到山坡下的成片农田。在远处1000米左右，就是龙桥镇街道居民楼。新中远有工作人员表示，目前正在清理这些磷石膏。

　　“所谓的污染处理，就是加一些石灰进去。”张兵带记者来到一处河沟边。他透露，这处河沟的东岸边曾堆放着大量的磷石膏，铺上黄土后现在有村民种植小麦、大豆。河沟连接着缺口社区一处公共水面，通向水面的地方，有一间简易房，房子隔壁是已经生锈的机械和堆放的石灰。“这就是所谓的污染处理设备，我几乎看不到有人用它，如同摆设。”张兵介绍。

　　记者观察到，这套污染处理设备原理是把河沟里的水抽到水池里，把石灰倒入池子里中和，经过处理的水再流到长满水草的湖里。可现场看到的是，乳白色的水直接流到湖里了。据了解，磷进入水体，富营养化比氮还厉害。当磷的含量超标，水体里蓝藻就会爆发，产生富营养化。达到一定程度，水中的鱼将无法生存。

　　希望尽快赔付损失

　　记者在张兵承包地看到，原先宽广的养殖水面，现在岸边已杂草丛生，成片芦苇生长在水中。“这水面已经不能养鱼，也没有钱放鱼苗了。”张兵感叹，他现在欠债50余万元，若不是当年被污染，现在肯定赚钱。“经过这么折腾，没有时间管理承包地，直接和间接损失总共有200万。”

　　庐江县龙桥镇镇政府有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一直愿意调解张兵和新中远的纠纷，双方都要拿出诚意才可以，不希望企业和村民关系不和谐。

　　“公司一直都很有诚意跟张兵协商处理，关于赔偿多少需要相关部门核实，不是个人说多少就多少。” 新中远副总经理陶某表示，公司建议张兵走司法程序，按照法律来协商。“也可以私下协商。不过，张兵有猜疑，即使赔付他，他也不敢要。”陶某还介绍，现在公司的磷石膏有两个专门堆放处，两处都是按照环保部门要求建设的，经过环保通过，不会对周边环境造成影响。

　　一直没有得到赔偿的张兵，最近态度有所转变。“单单靠我跟新中远协商，估计不靠谱，还是需要政府帮助。”他偶尔上网打听县政府工作信息，希望能够嗅到某种信号。张兵告诉记者，他现在不放弃讨说法，希望新中远尽快赔付他的损失。

　　庐江县县委书记王民生在县委十一届九次全体(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出，将龙桥产业新城打造成安徽冶金基地、循环经济示范区。通过若干年努力，勇争“安徽第一郊县”。当地人对龙桥镇是否荣升省级基地不是很关心，“经济发展是很好，但不能有污染。”缺口社区一村民说。

　　记者手记

　　即使是家丑也可以外扬

　　记者来到龙桥镇伊始，眼前到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作为一名地道的庐江人，记者打心里希望家乡建设得更好。有句古话：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公路旁一条小沟流淌着如同酱油的水，让记者看后很是震惊。

　　作为一处有着丰富矿藏的地方，让其他地方羡慕嫉妒恨，龙桥镇本应该相当自豪和自信，应该让居民们满意。记者在采访中，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对污染一词很是敏感。这让记者想到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张兵的遭遇来看，有关部门和有关人员的行为的确有待商榷。庐江县提出“五年进全国百强县”，想必经济搞上去了，极少数人的工作作风上也肯定不能落后。这件事情是不是家丑，尚且难说。退一步说，即使是家丑，说出去也未必是坏事，很多时候，揭短不是破坏性，而是建设性的。因为，一味地歌颂反而迷惑了有关部门的眼睛。

　　今年，国人大谈“中国梦”。张兵的梦很特殊：他只想讨回赔偿。圆这个梦不能靠他自己，还需要当地政府帮他一把。(实习记者 汪洋 乐天茵子 记者 夏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