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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龙女儿人民日报撰文回忆与花农30余年交往故事

2015年02月16日 11:33 来源:人民日报  参与互动()

  春节进入倒计时,窗台上的那两盆绿色植物,也像约好追赶那个日子似的,在噌噌地长。它们青葱,鲜嫩,静若处子,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修长而又紧密簇拥的叶片,翡翠般晶莹,就像一束束绿色的光,从清水卵石间洁白的根茎中射出来。早晨醒来,看见它们比昨天又长高了,长茂盛了,我总会情不自禁地问候一声:你好,水仙花。

  其实,我是在问候一个人,一个藏在远方的人。

  这个人知道我喜欢水仙花,每年都给我寄这些状如洋葱头的花种来,整整寄一麻袋。渐渐的,我的朋友们,比如每天伏案写作的张抗抗,就像生物钟似的,每到春节前差不多的日子,就会准备好精美而雅致的花盆,等着我打电话过去,告诉她花种到了。但那个藏在远方每年给我寄花种的人,却从来不留地址,都是先捎给他在北京的某个客户,再通知我派人派车去取回来。我至今不知道这一麻袋的水仙花种,是坐飞机来的,还是坐火车或近几年才有的高铁来的。

  和他偶尔见过的一面,过去34年了。记得是1981年初冬,当时我老伴李振军同志还精力旺盛,活得丰富多彩,他除去担任部队政治部领导外,还酷爱书法和花草,算个书法家吧,上上下下结识许多具有同样情趣的朋友。一天,他接到彭冲同志的夫人骆平大姐打来的电话,说彭冲同志和她共同的故乡福建漳州在中山公园举办水仙花展览,邀我们一块去看水仙花。骆平大姐老资格了,比我出生还早一年参加革命,人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在风雨中奔走一生的妇联老同志,还是个老到的水仙雕刻师。我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香山坐上车直奔中山公园,按约定在水仙展厅与彭冲同志和骆大姐会面。

  骆大姐把故乡来北京举办水仙花展览的一个行家介绍给我们,说他是某某花木公司的经理,姓朱,叫朱江兴,水仙培植和雕刻远近闻名。站在面前的朱师傅,不到30岁,典型的南方中等个,唇上一溜忙得没来得及刮去的小胡须,说话闽地口音很重。我和他握手,他先在衣服上擦了擦,再慌忙伸出来,满是老茧的手又大又有力。“不敢当,不敢当。”骆大姐话未说完,朱师傅局促地说,他是个农民,地地道道的放牛娃出身,没有文化,小学都没有毕业。这是改革开放农民刚刚进城的年代,许多人羞于说自己是农民,朱师傅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种地的,这种与土地相称的憨厚与诚实,让我感到亲切。说话间,他把我们领到一张台子前,边说边雕起水仙花来。他说,养水仙看似简单,但要把它们侍弄好,养成漂亮的盆景,在该开花的时候开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仙花生长的关键在雕工,在雕刻的力度和部位,比如你想让它往左边长,在葱头的左边雕一刀;你想让它往右边长,在葱头的右边雕一刀。不然,它们会一直往上长,最终养成一盆蒜苗,开不出几朵花不说,而且绝不会在你想让它开花的时候开。但是,雕刻又必须把握好深浅,雕深了会伤了主干,雕浅了不起作用。如此讲解和演示一番,他把刚雕过的水仙送给我们。我收下水仙,要给他钱,他像被火烫了似地慌忙推辞。说能把首长们请来观赏,是彭书记和骆大姐给他的天大的面子。我觉得不给钱不妥,怎么能占农民兄弟的便宜呢?正在推让中,骆大姐说,水仙花是朱师傅诚心要送的,钱他肯定不收。李主任不是写书法吗?笔墨都备好了,给他题幅字吧。我老伴说那好,当场为他写了副对联。他看着对联上的字,不敢评论,一个劲地说好好好。临别的时候,当着彭冲同志和骆大姐的面,他说:贺大姐喜欢水仙,我以后年年给你寄。当然,当时他就这么一说,我也就这么一听,谁会把这种即兴说的客套话当真呢?

  那年春节,我家是在满屋子飘浮着沁人心脾的清香中度过的。我们住部队制式房子,装修非常简单,也没有像样的家具,朱师傅送的水仙花摆在会客室最显眼的地方,长得特别鲜亮,欣欣向荣的叶片,如同炉火纯青的水墨画家画出来的,浓淡相宜,每一片绿叶都伸展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冰清玉洁的花,一团团,一簇簇,繁盛而不拥挤,像谦谦君子,与碧绿的叶子相得益彰。家里有了这盆花,平静的生活便有了主题,有了亮色。走在路上,都感到身上飘着一股香味。

  我就是从那年开始养水仙花的。我喜欢它们的淡雅,它们的矜持,它们的不事喧哗,甘于寂寞。爱屋及乌,我当然也希望自己具有它们那样的品格,那样的高雅。之后30多年,每当春节到来前,我都要养几盆,放在窗台上、茶几上。这几乎成了一种精神寄托,一种虔诚的念想。这30多年,我们的国家和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经历了许多事情。我们当年同去中山公园看水仙花展览的4个人,如今只剩下我还活在世上,也到了80岁了。

  今年再次收到朱师傅捎来的花种,我感慰莫名,唏嘘不迭,心里想,30多年过去,当年从漳州带着清纯的水仙花走进北京的朱师傅,也该岁满花甲,步入老人的行列了吧?难得他一诺千金,在长达30多年的岁月中,年年如期给我寄水仙花种,而且每次都寄一麻袋来,而且从来不留通讯地址。你想,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30多年前随口说一句话,竟如此郑重地记在心里,如此信守自己的名誉,这是一件多么温馨动人的事!

  就因为年年给我寄水仙花,我同朱师傅有了时断时续的电话和短信联系。内容无非是:“贺大姐,花种捎来了,请去某某地方找某某领。”“朱师傅,花种收到了,请告诉我你的通讯地址。”蹊跷的是,电话或短信每每到此,他都有意无意绕开了,有时推说客户来了,下次再说,有时干脆像一条鱼,刚一冒头便沉进深海,等来年再冒出来。我明白,他还像当年那样害怕我给他付钱,或回赠他什么礼物。在他看来,自家苗圃培植的水仙花,每年给看望过他的人捎几蔸过去,表达的是他的心意,就像城里的人每年给朋友寄贺卡,只说明他依然记得对方,想着对方;如果用它们换取礼尚往来,就不厚道了。

  有时候,我们也在电话里说点别的。比如,我会问他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经营花木压力大不大?需要不需要我为他做点什么?他总是说家里好,公司也好,什么都不需要。虽然他开的是家族公司,但兄弟妹妹都听他的,没有别人家常遇到的那些糟心事。

  后来,从零零星星的消息中,我寻章摘句,基本复原了他的人生履历:朱师傅的家乡漳州市龙海县九湖镇长福村,素有种花卖花的传统,但经过我们都知道的几十年折腾,这门传统产业完全荒芜了。政府允许种花卖花后,在老父亲的带领下,他家重操旧业,五兄妹在自家的五分自留地里种起了四季橘、扶桑、三角梅、茉莉和榕树等花木。排行老三的朱师傅因性情温和,苦累无怨,又能诚实待人,便由他挑着去漳州城里卖。漳州的街街巷巷走遍了,他便壮着胆子,坐上火车,把花弄到厦门去卖,福州去卖。渐渐的,他家的花,进了上海,进了北京。进的还不只是寻常百姓家,而是亚运村和人民大会堂这样的国家圣殿。1981年来中山公园参加花展的时候,他已经像模像样地办起了名为“万兴园艺”的家庭公司。尊逐渐年老的父亲为经理,他当副经理和法人代表。他看准的事,承揽的业务,无论赚钱还是倒贴,兄妹们从无怨言。几年过去,村子里家家经营花木,原本的长福村改为由陆定一同志题名的“百花村”。在竖起巨大牌匾的同时,开满鲜花的村庄也成了漳州花木交易的集散地。但村庄兴旺了,竞争也激烈了。这时,又是他让这个面临挑战的家转危为安:那一年,他随团去东南亚考察,发现一种叫海枣的树种,很适合国内老百姓家的门前屋后栽种,还可以当美化城市的绿化树,当即买了种子回来繁殖。此举让他的家族公司异军突起,直到今天,他培植的海枣树仍然畅销不衰。朱师傅对花木的热爱,还体现在他特别能开拓花的种类。很长一段时间,国内市场的鲜切花配叶品种异常单调,只有满天星一枝独秀,他试着把铁树、针葵、肾蕨引入配叶种类,结果大受欢迎。更神奇的是,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村子野地里生长的一种排骨草,有用来做鲜切花配叶的前景,便一蔸蔸挖回来,在公司的苗圃里进行驯化,最终得到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商家的认可。1990年,他家独自出产的这个排骨草鲜切花配叶,被亚运会列为指定产品。

  许多年后,朱师傅的家族公司兴旺发达,拥有员工100多人,承租了800多亩土地辟为花木生产基地,构建塑料大棚4万平方米,与北京、上海、天津、广州的上百家花木公司建立了业务往来,产品外销10多个国家和地区。而且,作为固定资产,在他们的花木基地,还存有400亩4万多棵海枣大苗。朱师傅自己,更是获得了无数的荣誉。最风光的,是被推举为百花村的党支部书记、漳州市花卉协会会长。

  最让我惊讶和佩服的是,由朱师傅作为主心骨支撑的家族公司,30多年不离不散,堪称奇迹。我们知道,产业搞大了,账上有了大把的钱,别说朋友合伙开的公司,即使父母创下的家业,最后闹得兄弟分家、反目成仇的,也屡见不鲜。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好像是我们这个民族挥之不去的陋习。在漳州花木界名声响亮的朱师傅家却不这样。我推算过,农村人日晒雨淋,夜以继日,排行老三的朱师傅都60多岁了,他劳累了大半生的大哥和二哥,早该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比他小几岁的四弟和33岁才结婚但从未离家的妹妹,也都年过半百了。问题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妻子或丈夫,自己已经成家或正要成家的孩子,就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矛盾吗?但五兄妹情深义长,没有任何人提分家。拥有20多口人的这个大家族,依然在一栋房子里住,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公司,老大老二和四弟各管一摊,都对当家的朱师傅负责。在家里,由妹妹朱红枣任总管,不管哥嫂还是弟媳,都得听她的。饭由谁做呢?四个媳妇轮流做,一人一个星期。她们不光要负责家人的一日三餐,还要给工人们准备饭菜。四个女人谁病了,谁临时进城办点个人的事,另外三人自动补缺。客户随时上门来拉货,遇上吃饭的时候,有劳动能力的都会放下碗筷去忙碌。因此,家里长年开流水席。听说,有人依据现代企业的管理经验,建议他们也追赶潮流,在家人中设立股份制。五兄妹没有一个赞同,说兄弟如手指,一搞那个股份制,就分你我他了,一个家也就散了。

  听到这些消息,我为朱师傅和他们的家族公司感到由衷的高兴。现在说到农民,说到农民的家族企业,就说他们观念落后,没有现代意识;都希望他们做大,做强,做到城里去,做到世界上去。为什么不能遵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在本乡本土,全家人和和睦睦地经营下去,传承下去呢?要知道,家和万事兴,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中的一种最高境界。就像朱师傅说的,家和了,事兴了,还有什么可求的?

  春节前,我托朋友给朱师傅打电话,告诉他今年捎来的水仙花种又收到了,并再次提醒他,我现在还没有他的联系地址。这次,他爽快地给了地址。原来,他在报纸上看到我出版了一本新书,还得了好几个文学奖。他对我的朋友说,可不可以请贺大姐也给他寄一本书?而且希望我在送给他的书里,签上名字。

  哦,这个再也不在远方藏着的人,这个几十年就像他培育的水仙花那样谦卑,那样保持着清水洗尘本色的人,他对我的要求,是这样的朴素,这样的轻微!正因为这样,在寄给他的那本书上,我不仅签了我的名字,还写下了我每天看到水仙花时的那句问候:

  “你好,水仙花!”(贺捷生)

【编辑: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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