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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骑手中的聋哑人:送外卖是最合适最舒心工作

2019年05月29日 06:43 来源:中国青年报 参与互动 

  无声骑士团

杨凯(左)给同事指路 受访者供图

“无声骑士团”部分成员合影 受访者供图

  外卖骑手杨凯繁忙的世界里寂静无声。

  他用露出8颗牙的微笑回应顾客。微笑、点头、打手势、写字或打字,这是他与人沟通的方式。

  偶有顾客对着他伸出大拇指,指关节接连弯曲两下——懂点手语的人会知道,那是“谢谢”的意思。

  “您好,我是聋哑人,不能说话,请写信息,谢谢。”他提前打好这段信息,存在手机里,每接一单,就给顾客发过去。

  在山东省烟台市“蜂鸟众包”的外卖团队里,有一支“无声骑士团”。从2018年9月到2019年5月,这个团队由杨凯1个人发展到16个人。

  这些人无法及时收到手机接单提示音,不得不一直刷新屏幕;顾客打来电话,他们没办法直接回答;骑着摩托车送餐时,他们也感受不到发动机的轰鸣。

  还有一点是他们有别于其他骑手的:同样都会收到顾客的感谢或投诉,但他们的差评率明显要低。

  “你一定可以看到我的谢意”

  79单,这是杨凯的单日送餐量最高纪录。那天,他的头像出现在蜂鸟系统烟台地区单量排行榜的季军位置,戴了一顶黄铜色的王冠。

  送餐工作通常都能顺顺利利地完成。店里通常有固定区域摆放外卖,杨凯走进餐厅,核对包装袋上贴着的单号,取走外卖,骑着踏板摩托穿街过巷,把外卖送到顾客手里。

  少数情况下,他不得不跟店家和顾客沟通,这意味着情形比较麻烦。有时是顾客写错了地址,有时是店家装错了餐,有时天气或交通状况导致时间紧迫。催单电话打进来,他只能按掉,再发短信解释。

  打字沟通的效率当然不会高,弄不好就会收到投诉。头几次他还针对投诉试着去申诉,但没有一次成功,后来他不试了。

  “聋人写不好。”他用手机打字,向记者解释申诉失败的原因。

  据手语专家解释,对从小就听不见的聋人来说,真正的母语其实是自然手语,而汉语在他们眼中,相当于另一门语言,语序语法都完全不同。于是,聋人在打字和阅读时,经历的是从手语到汉语的翻译过程,就像以汉语为母语的人去读写英语一样。

  幸好,沟通不畅的事件是少数,更多顾客愿意给予体谅。有顾客留言告诉他:“虽然你可能听不到我对你的感谢,但是你一定可以看到我的谢意。”或者鼓励他:“生活不易,请继续加油!”

  一次,杨凯没能及时把餐送到,赶时间的顾客已经离开了送餐地址,但发短信告诉他:“帮我吃掉就可以了,没事的,还是会给你好评的。”

  杨凯把这条短信截了图,发到无声骑手们的微信群里,附了一个开心的表情。

  在这个群里,他们分享自己的工作日常,但很少打字,大多是发送截图或小视频。

  一位骑手把一段编辑好的短信共享到了群里:“你好,我是配送员,由于我是聋哑人,沟通不便。如果您需要更换菜品或更换地址的话,请用短信联系我。请多注意手机的短信查收。外卖送到后,我会给您打个电话然后挂掉,开门或过来取。”

  “这段完整的全文能让客户看懂了,明明白白。”他向大伙儿推荐。

  有时,大家也会分享一些交通事故小视频,彼此提醒注意交通安全。张丽丽刚成为骑手没多久,家里人担心她,总是叮嘱她路过十字路口一定要小心。

  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瞪得大大的,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张丽丽用手势和肢体语言,向记者演示自己是怎样过马路的。

  谁找不到送餐地址了,也会在群里问,回答他的会是一个短视频。一个经常订餐的地址写着“××号楼和饮水机之间的门”,杨凯举着手机环拍了街道、门牌号码和饮水机。镜头前的手指,用力朝着饮水机虚指了几下,随后转向那扇“中间的门”。他把视频发到群里。每当他找到某个不好找的地址,多半会分享给同事。

  找不到地址很耽误骑手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尤其如此。但总会有一些地方无法在地图导航软件里准确定位,总有新开的店还没来得及更新到地图里。

  迫不得已时,他们也会向行人问路。有一次,一位骑手在小区里绕昏了头,找不到要去的那栋楼。他问路遇到了热心人,对方比划了半天也没能解释清楚,着急起来,一把拉住这位骑手的胳膊,把他送到了地方。

  杨凯尽可能不去接自己不熟悉地址的单子,还有些订单,收餐地址写着网吧某座位、商场某柜台,需要到达后沟通具体位置,这些单他也不爱接。

  听不到提示音,他就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不停地刷新,其他无声的骑手也是一样。

  要是屏幕上刷出的地址是大学宿舍,杨凯会立刻快速点击抢单按钮。按照学校的规定,宿舍楼通常不让外卖小哥上去。他只需要送到楼下,发个短信说句“到了”,然后等着顾客下来取餐就好。

  这是他最爱接的单。

  “不是啃老族,自力更生”

  打开地图,37岁的杨凯用手指在烟台市中心的芝罘区画了一个圆圈。圆心是火车站,直径3公里左右,是他目前主要的送餐范围。

  他在烟台的多个区域都送过外卖,最终停留在这个城市的中心。

  2018年9月,杨凯走进了烟台市蜂鸟众包的办公室。

  先前他在网上看到招聘,报了名。参加培训的第一天,他默默坐在人群中,一直等到散会,才走上前找到负责人侯学通,解释自己的情况。

  “拿不准行不行。”侯学通向记者回忆当时的情形,“之前,烟台这边从来没有过聋哑人做骑手。”

  他担心杨凯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也担心顾客无法接受。他把情况汇报给了上级,最终,他们接受了杨凯。那时候,跟杨凯同一批报名的其他骑手都已经上岗了。

  起初的几单杨凯是步行去送的,他只能挑距离较近的订单来接,平均一天只有十几单。后来他买了踏板摩托,接单量也开始上升。

  杨凯的妻子也是一名无声的骑手,在南京送餐。夫妻俩成婚多年,一直靠家里老人接济。杨凯试着找过一份工作,只做了两个月便辞了职,如今他甚至不愿提起在那里经历过什么,“不想多说了”“心情不好”。

  有朋友在网上开店做小生意,但杨凯没有选择这个,他觉得自己“不合适”。

  妻子成为骑手后,杨凯问她“在外工作怎么样”,得到的回答是“可以”。妻子告诉他,做骑手时间自由,赚的也不少,忙活一天,多的时候能“有好几百元”。

  杨凯就这样动了做骑手的念头,他跟妻子一同去了南京,学着怎样做一个外卖骑手。一整套培训课程,他都跟着上完了,花了将近一个月。

  但他还是决定离开南京,这对夫妻有个9岁的儿子,在威海老家上小学。杨凯想离儿子近一点。那时候威海没有“蜂鸟众包”,其他的送餐平台他不熟悉,最终他选择了离威海较近的烟台,只需要坐27分钟高铁,他就能回到老家,看到儿子。

  杨凯的妻子留在了南京,在那边的收入比在烟台高一点。闲暇时,夫妻俩用手机视频“聊天”——在屏幕的两端用手语交流。

  他与其他同事也慢慢熟悉起来,送餐过程中彼此碰到,就挥手打招呼,点头致意。同事找他问路,他打出字来指路。

  “一开始觉得他们挺特别,后来慢慢发现,他们跟其他骑手也没多少不一样,就只是跟顾客沟通麻烦一点。”杨凯的一位同事说。

  起初,整个烟台的蜂鸟骑手团队里只有杨凯一个聋人,后来他把自己的工作经历分享到了聋人群体中,其中不少人动了做骑手的心思。

  经由杨凯介绍进入骑手行业的聋人渐渐多了起来,从三四个,到七八个。2018年年底,这个无声的骑手团队有了10个人。等到2019年4月,已经扩展到了16人,其中有两对夫妻。

  杨凯成了他们的“队长”,他也是团队中公认的“工作狂”。张丽丽形容他从早到晚都在接单,早中晚三个送餐高峰时段忙过来,夜宵时段也不休息,一直忙到晚上11点才收工。

  蜂鸟众包的系统里,骑手会获得青铜、白银、黄金、钻石、王者的称号,评分标准是订单数量和服务质量。杨凯通常是“黄金”,5月份点餐的人多了起来,他升到了“钻石”。上周,他成了“王者”。

  能够有一份收入还不错的工作养家糊口,让杨凯感觉很好。这也是无声骑手们共同的感受。

  做骑手之前,这些聋人们或是闲在家中,或是四处打工。朝九晚五的工作中,一些对普通人来说很简单的小事,对聋人或许就是个麻烦事儿,比如早晨按时起床就是个问题。普通人能听到闹钟,他们不能。他们只好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指望着震动能把自己惊醒。可睡梦中一翻身,就可能导致第二天早上迟到。

  团队里也有人在工厂打工,兼职送外卖。一对聋人夫妻在烟台当地的一家肉食品加工厂工作,车间的温度太低,妻子受不了,辞了职,丈夫还留在厂子里,两人如今都在无声骑手团里。最近,妻子开始去一个聋人公益组织学习绘画。他们用手语向记者解释这属于“兴趣爱好”。

  “不是啃老族,自力更生。”张丽丽比划着。

  至今没有一人离职

  如果幼时没有被那场疾病夺去听力,张丽丽觉得,自己会一直求学,甚至读到硕士、博士。由于“语言”障碍,聋人很难像普通人一样阅读和学习。他们把普通人称为“听人”。

  “我觉得‘听人’很幸福,可以坐在高校教室里上课。”她用手语说。

  她是烟台人,前些年曾在北京的一家餐厅打工,后来因为身体原因回到了烟台,前不久加入了送餐团队。

  团队最新的成员华钢,同样是烟台人。他天生就听不见,父亲、祖父都是同样的情形,他的妻子也是聋人。前些年,华钢的孩子出生,他等在产房外,一边期盼一边担心,他怕自己的孩子也听不到声音。

  医院会给每个新生儿做听力测试,结果出来了,孩子的听力没有问题,华钢觉得心口一松。他拍着胸口微笑,演示着自己当时开心的样子。

  “做生意,当公务员。”他挥手比划着对孩子未来的想象。如果拥有听力,这些都是华钢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这支无声骑手团里,将近半数都已为人父母,除了烟台本地人,大多骑手的孩子都留在老家。杨凯的儿子在老家由他弟弟照顾,家人经常把小男孩的日常生活拍下来发给杨凯,他时不时会点开这些视频看看。儿子也会手语,跟父母交流无碍。

  杨凯在烟台大半年,家人没带儿子来看过他,“来了没地方住”。他跟朋友合租,地方不大,不过他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工作,租来的小房间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不接单的时候,他也会打打小游戏,刷刷抖音。有很多聋人会在“抖音”里拍小视频,用手语分享自己的生活。专门制作给聋人看的视频往往配着较大的字幕,没有对话。

  杨凯在“抖音”里搜索“聋哑人外卖”,刷到了一串小视频,其中一些是顾客遇到了聋人骑手,分享自己的点单经历。他点开一个视频,讲的是一个顾客送给聋人骑手一瓶水。杨凯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顾客送了他一包口香糖。这些生活中的“小确幸”时常让他开心。

  也有不那么好的故事,一位顾客发现骑手是聋人,拒绝收餐。刷到这些时,杨凯忍不住摇头叹气。

  无声骑手们遇见过态度恶劣的顾客,尽管听不到声音,但从表情和嘴型,他们能看出对方似乎在说不怎么好听的话。遇到这种情况,骑手的选择是尽量低下头,不去看对方。

  挨了骂也只能忍下来,一旦收到差评,就会被扣钱。若真的挨了差评,他们就用手语或打字安慰彼此,“下次注意”“吃一堑长一智”。

  他们并不希望得到特殊照顾,张丽丽觉得,能够得到“跟‘听人’的平等对待”就行了。

  科技的发展让聋人的生活比早些年方便得多。智能手机和专用的输入法,提高了他们与人沟通的效率。

  杨凯的手机里就装着一个语音翻译软件。开会时,他打开软件,上司的讲话直接被转成文字,一行行出现在他手机屏幕上。

  这大半年里,同一家企业的普通外卖骑手来来去去,离职率将近五分之一。但在这个无声骑手团队里,至今没有一人离职。

  团队当中的许多人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送外卖是性价比较高的一个选择。

  杨凯认为自己不会一直做外卖骑手,但眼下,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适、最舒心的工作了。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张渺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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