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10月6日电 台湾《历史月刊》248期刊文《燕子楼空，佳人何在？——文学传统与文化景点的塑造》，原文摘编如下：

　　文人无用的论调一度甚嚣尘上，而今看来，在旅游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这种偏见有必要重新定义。许多人文景观的塑造都离不开文人的诗词言说，景语本无情，必须附加在文人的情语之上方显多情摇曳。

　　许多亭台楼阁的重建本身也不能彰显独一无二的优越性，所能吸引游人不惜舟车劳顿前往一睹芳容的，正是建筑物背后承载的历史、人物与文学典故。可以说，文人是一切人文景观与建筑物的创造者与传播者。

　　燕子楼传奇

　　徐州燕子楼作为一座历史名楼，但其建筑生命至今亦不过20年。此楼乃徐州市于1985年重建，虽极力营造历史感，然无处不透露现代气息，使其陷于不古不今的尴尬境地。尖酸的人肯定要大骂其为假古董无疑。事实上，自唐中期以来，燕子楼已经屡毁屡建，其基址更是几经变迁。做“假古董”的事，自古如此，非独今天为然。

　　一代代重建的燕子楼之所以为燕子楼，归根结底并不在于建筑实体，而在于文学传统，在于文学传统背后的绝代名妓与绝妙文字。

　　燕子楼及楼中人关盼盼首次进入文学的视野，始于元和十二年(817)左右白居易与张仲素的一组唱和诗《燕子楼》。白居易在诗前小序中记述事情缘由道：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而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白、张以精湛的诗艺成就了唱和诗的杰作，比如：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张仲素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

　　但他们或许不会想到，文人对于名妓的兴趣致使这一不经意的开头，成为了后来者陆续渲染附会与抒写凭吊的话题。关于关盼盼的身世，史书并无明文，仅见于白居易上文所述。但到了宋代，已有文人将其守节一事放大为死节，并指白居易曾赠诗讽死，充当刀笔吏，使燕子楼故事更为跌宕起伏，几近传说。明人冯梦龙《警世通言》第十卷《钱舍人题诗燕子楼》，采纳这一戏剧性浓烈的说法化入通俗文学，影响深远。

　　说是尚书张建封(实应为其子张愔)宠爱关盼盼，择佳地创建燕子楼，使盼盼居之，竟日歌笑管弦，情爱方浓。不幸“彩云易散，皓月难圆”，张建封染病下世。关盼盼感念其生前眷爱，誓不再嫁，独居燕子楼。

　　故事讲到这，史实已经宣告结束，余下的便是捕风捉影的想象空间了。先是，冯梦龙将张仲素的三首《燕子楼》诗略作修改，转嫁到关盼盼名下，作为其愁苦心声寄与白居易。冯梦龙如此创作也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承袭了宋人作品如《唐诗纪事》的说法；而宋人之所以会产生如此美丽的误会，则因为张仲素诗乃假托关盼盼的口吻而写，难怪有些文人将其误认为关的作品。清人编《全唐诗》时，将《燕子楼》三首同时收录在张仲素及关盼盼名下，则显示了编者模棱两可的矛盾心态，也暗示了历史与想象之间达成的某种均衡状态。

　　冯梦龙接着讲，白居易为关盼盼的节操所感动，和诗作答。就在关盼盼展读白居易的三首和诗，为自己的守节被人理解而庆幸的时候，她猛然发现纸尾又有绝句一首：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只一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盼盼读毕，愁锁双眉，泪盈满面，对侍女说：“向日尚书身死，我恨不能自缢相随，恐人言张公有随死之妾，使尚书有好色之名，是玷公之清德也。我今苟活以度朝昏，乐天不晓，故作诗相讽。我今不死，谤语未息。”

　　在冯梦龙之前的燕子楼故事中，关盼盼得到讽死绝句之后，“怏怏旬日，不食而卒”。冯梦龙则增加了关盼盼“坠楼一死，以表我心”的激烈情节。虽然在侍女的劝解下恢复平静，但终于茹素礼佛，不施粉黛，“伏枕月余，遽尔不起”。

　　文人的想象与创作增加了燕子楼的谈资，也提升了关盼盼的人格，但却委屈白居易成为塑造对方的反面形象。历史的真实是，白居易“黄金不惜买娥眉”一诗题为《感故张仆射诸妓》，作于张愔死后不久，也即《燕子楼》唱和之事的前十一、二年。作者要表达的情绪并不是冯梦龙等人所理解的逼迫关盼盼殉情，恰恰相反，他是站在薄命女子的一边，感叹张愔若知死后带不走人世的欢乐，倒不如生前就将所爱之妓遣散，还其自由之身。况且，白居易原诗第二句为“拣得如花三四枝”，亦有作“四五枝”，数目“三四”或“四五”正切合诗题“诸妓”所指的群体性，可见并非专为关盼盼一人而作；冯梦龙偷天换日，将此易为“只一枝”，确立了唯一性与针对性，以便继续他的悲情讲述。

　　应当说，在这场关于燕子楼传奇的改写运动中，冯梦龙并不是始作俑者，他只是承续了宋人诗话的架构，进一步将其演义化而已。因此，若要给冯梦龙定位，他应是燕子楼传奇的有力传播者。正是凭借冯梦龙等通俗作家的影响，原本属于文人雅士圈子的典故才日益在大众之中发酵、扩散，原本属于私人空间的燕子楼才逐渐成为凭吊、遥想楼中人的公共空间。

　　是白居易以诗杀关盼盼也好，是冯梦龙等人借刀毁白居易的清誉也罢，对于今天的游客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座“千年楼阁”正向他们诉说着古今传奇！

　　燕子楼与关盼盼

　　自张仲素、白居易唱和《燕子楼》之后，燕子楼已然成为游历徐州的文人墨客缅怀古迹、凭吊佳人的“公共场所”，尽管它的存在与公共性大多源于后来者的想象。因为燕子楼原为私家花园，闲人不得入内；就算传说属实，此楼也在易代之际为地方官司所占，成为衙门重地，一般游客更是难得其门而入；况且，关盼盼居住的那座燕子楼已在唐末战乱中被焚毁，此后的凭吊者要么是在废墟上空想，要么是在屡次重建的燕子楼上遥想。故此，与其说燕子楼是一座实体建筑，不如说它是由文学传统所累砌而成的想象空间。

　　北宋元丰元年(1078)，苏东坡在徐州太守任上。该年他写了一阙著名的《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写的是燕子楼小园清幽的夜景，以及词人燕子楼惊梦之后的心绪。苏东坡称自己“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可以想见，北宋年间，燕子楼已经得以重建，而关盼盼的佳人情事也流传甚广。此词的写作表明，苏东坡明显受到了前人有关燕子楼故事的影响，与此同时，他也凭借此词不自觉地参与了燕子楼传奇的跨时代建构与书写工程。尤其是“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传诵千古，深得后人赞赏，堪称燕子楼的景点代言。

　　其实，在过往的历史中，任何一个咏唱燕子楼的迁客骚人都身兼被影响者与影响者的双重角色。有关燕子楼以及关盼盼的诗词创作与典故书写，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形成历史资源，而这些历史资源也刺激着新的资源的产生。如此反复，任凭现实中的燕子楼楼起楼塌，而文学传统中的燕子楼却日渐坚固。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解读历史上的许多歌咏燕子楼之作了。例如，秦少游作诗咏盼盼，有句云：“百尺楼高燕子飞，楼上美人颦翠眉。将军一去音容远，只有年年旧燕归。”至于燕子楼是否楼高百尺，是否年年犹有旧燕归来等等，均无需较真，因为少游心中所想，只是自张仲素、白居易以来的文字中的燕子楼。

　　一旦跳脱实体建筑的局限，文人们笔下的燕子楼也就更显摇曳多姿。可以说，每一个文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燕子楼。他们不论是凭吊古迹，抑或遥想佳人，实际上大多是在抒写一己情怀，寄寓个人抱负，只是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罢了。

　　苏东坡的燕子楼传奇是“古今如梦，何曾梦觉”的梦醒人呓语。而南宋遗民文天祥在《吊盼盼》诗中则写出这样的句子：“自古皆有死，忠义常不没。但传美人心，不谈美人色。”毋庸置疑，他的燕子楼是写满了家国话语的忠义祠。同样身处易代之际的钱谦益吟道：“柳老花残木叶秋，西风斜日总牵愁。天涯大有多情客，不忍轻过燕子楼。”这是他最为感伤的燕子楼之秋。对于故国、新朝，这位贰臣又有着怎样的悸痛呢？这首燕子楼绝句确实值得回味。

　　燕子楼藉关盼盼之名而传世，关盼盼藉文人的传奇书写而闻名。可以说，燕子楼与关盼盼是形与神的关系。而随着历史资源的增加，参与建构燕子楼传奇的文人本身的经历也丰富了燕子楼的精神内涵。苏东坡、秦少游、文天祥等人就像关盼盼一样，成为了燕子楼灵魂的组建部分。

　　美丽的错误

　　“梦盼盼”这一情节在苏东坡之后，成为了燕子楼故事的新张本，被一次次的复写。冯梦龙《钱舍人题诗燕子楼》的后半部分正是“梦盼盼”这一情节的极力渲染。正是凭借这一新情节，关盼盼身后的燕子楼传奇才能接着上演。故事讲的是，北宋中书舍人钱希白治理徐州之余，偶然发现燕子楼遗踪尚在，遂摄衣登楼，为关盼盼故事感慨赋词。此情此景，引得屏风后一女子出来相见，两人倾谈甚欢。就在钱希白春心荡漾之时，“忽闻槛竹敲窗惊觉”，原来是“一枕游仙梦”。希白这才茅塞顿开：“梦中所见者，必关盼盼也。何显然如是？千古所无，诚为佳梦！”

　　燕子楼佳梦流传甚为广泛，明清两代一般的士人均知其事，也有人想成此佳梦，却因误会而被恶梦纠缠。寿州刺史刘介石牧泰州时，曾扶乩请仙，一日乩盘大动，书“盼盼”二字，又书有“两世缘”三字。刘惊骇不已，以为是关盼盼，便问：“两世何缘？”答曰：“事载《西湖佳话》。”刘又问：“可得见面否？”答曰：“在今晚。”到了薄暮时分，刘开始发病，目定神昏。上灯之后，阴风飒然，一女子容色绝世，遍身衣履甚华，手执红纱灯，从户外入，向刘直扑。刘冷汗直下，心有悔意。女子曰：“君怖我乎？缘尚未到故也。”说完走掉了，刘的病也稍有好转。但以后刘每逢意有所动，女子辄来。后幸得韦驮佛降笔相救，刘才根绝此恶梦。数年后，刘阅《西湖佳话》，才知此“盼盼”非关盼盼，而是宋代泰州营妓马盼盼。

　　袁枚《子不语》记载了上面的故事。刘介石以“盼盼”为关盼盼，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燕子楼的知名度。而这则“马盼盼”的故事十有八九也是脱胎于苏东坡、钱希白“梦盼盼”的原型。谁说这个“美丽的错误”不是燕子楼传奇惹的祸呢？(吴润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