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7日，四川省遂宁市步云乡中学的操场上，两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榕树苍翠而立。

　　十年前，便是在这两棵榕树下，进行过激烈的乡长竞选演讲。

　　那年的12月31日，中国第一位“直选乡长”在步云诞生。

　　10年间，步云的乡长选举已悄然“回归传统”。如今，“中国第一直选乡长”谭晓秋也已离开，不愿多谈当年事。但老榕树下的步云人，没有忘记当年的选举。

　　31岁的周进松认为，当年的直选对步云影响很大，“让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民主意识更强了”。

　　他的看法和现任乡长周建军一致。尽管后者不是直选产生的。

　　步云人喜欢把自己的乡和安徽的小岗村相比。他们还曾希望，在进乡的路口竖一块牌子，上书“中国直选第一乡”。

　　酝酿直选与严密组织

　　据谭晓秋介绍，步云直选的铺垫和前奏是同属遂宁市中区的保石镇公选。

　　它们的共同策动者是现任四川雅安市委副书记的张锦明。

　　1998年，41岁的张锦明担任四川遂宁市市中区区委书记仅数月。

　　当时，遂宁下辖四个乡镇领导班子多名成员相继出了经济问题。上任不久的张锦明遇到责难，“你们是怎么选干部的？”

　　张锦明很窝火。她更现实的担心还有，若区里任命干部，万一再出事，谁来承担责任？

　　保石镇公选的念头由此而生，“大家来公选，风险至少可以分担”。

　　1998年4月，保石镇六百多名人大代表、村干部、村民代表投票产生了镇长候选人，再经镇人代会投票产生最终的镇长人选。

　　但这次公选依旧遭到抱怨，“公选啥子嘛，那些候选人还不是上面定？”部分老百姓认为，所谓村民代表、村干部，还是被组织意图左右。

　　这些话刺激了张锦明，直选就此开始酝酿。

　　谭晓秋是在这年的11月，才知道区里有了直选的计划。

　　当时他刚由邻近的白马镇副镇长调任步云乡，已通过了组织考察，拟任步云乡长。11月底，区委书记张锦明突然给步云四大班子领导开了个会，宣布了准备在步云直选乡长的计划。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想，我怎么这么倒霉。”今年12月17日，谭晓秋回忆，当时自己任乡长本是十拿九稳了，突然要把“位子”拿出去直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谭晓秋说，当时张锦明看他不说话，就鼓励他大胆参选，“万一选不上再说”。

　　谭晓秋当场表态，听从组织安排。

　　步云位于遂宁偏远的丘陵地区，当时全乡只有6部手摇式电话和一条土路连接市区。“位置偏僻，便于控制。”谭晓秋认为，这是选择步云作为直选试点的重要原因之一。

　　直选随后在严密的组织下开始运作。

　　步云乡成立了以党委书记任组长的乡选举委员会，各村也成立了由村支书任组长的村直选领导小组。

　　区委、区人大则成立了相应的指导小组。

　　选委会利用会议、广播、电视、标语和板报等各种形式对选举进行宣传，印发了3800余份宣传资料，并接待群众咨询。选委会不但发了《给全乡选民的公开信》，还向全区4200余名在外务工的选民发出公开信。

　　从后来的结果看，选民的热情被充分调动，后来有500多人回乡参选。

　　施政演讲吸引选民

　　当时制定的选举试行办法规定：户籍或工作关系在本乡，依法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年满25周岁，具有高中以上或同等学历的公民，均可报名参加乡长竞选。政党、人民团体、群众组织可推荐候选人；个人可自由报名参加竞选，但须得到30人以上联名推荐。

　　最终，全乡共有15人成为参选人，其中包括该乡党政干部5人。

　　1998年12月15日，步云乡召开选区联席会议进行初选，与会者由乡干部、各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共161人组成。

　　15名候选人按要求以“立足步云实际，发展步云经济”为主题，发表施政演讲。之后，接受各选区代表的提问。

　　最终，联席会议无记名投票产生了两名正式候选人，分别是步云乡中学化学教师周兴义和村委会主任蔡云辉。

　　谭晓秋作为政党提名的候选人，绕过初选，直接作为正式候选人参与直选。

　　联席会议结束后，张锦明一脸凝重地跟谭晓秋说：“要看你的了”。

　　谭晓秋回忆，自己回答说“没问题”，其实很紧张。

　　12月20日开始，全乡巡回演讲，由候选人发表政见。

　　13场竞选演讲，10个村每村一场，乡政府所在地居委会一场，乡中学一场，乡市场上赶集日一场。

　　谭晓秋说，开始以为农民对选举不感兴趣，结果并非如此。演讲中，有位80多岁的老太婆拿过话筒提问：“选上你了，你准备干什么？”还有初中生抢话筒提问什么叫“可持续发展”。

　　更多的问题集中在农民负担、道路、环境污染、干部腐败等问题上。

　　化学教师周兴义在首场竞选演讲前一天，把农业24节气背得滚瓜烂熟，但上台后被选民一“拷问”，忘得一干二净。农民们立即轰他：“周老师，你还是回去教书吧”。

　　谭晓秋说，竞争主要在他和蔡云辉之间进行。当了十年多村主任的蔡云辉口才颇佳，善于调动气氛，在竞选初期赢得了许多选民支持。在农村，宗族的影响力很大，而蔡姓是当地第一大姓，占人口46%，且蔡云辉处于家族中的高辈分。

　　谭晓秋是外乡人，性格内向，不善言笑。竞选初始阶段，处境对他十分不利。

　　谭晓秋说，压力之下，他克服了怯场的毛病，在随后的十来场演讲中，表现越来越好。

　　他的优势开始展现。大专毕业的他此前已在步云担任过6年乡干部，十分熟悉步云状况；而蔡云辉文化水平相对低，思路有局限。

　　而到竞选后期，选民越来越理性，他们考虑的重点是谁真正有能力当好乡长，带领大家致富。

　　事后的组织者统计，竞选演讲过程，选民提问踊跃：全乡共有650人(次)提问，近2万人(次)听取答辩。

　　候选人对选民提出的11大类共160多个具体问题进行了面对面答复。

　　28日巡演结束。按选举办法规定，候选人还可以走访村民，走访时选委会安排两名乡干部全程监督，以防贿选和诽谤发生。

　　向全乡人民宣誓

　　1998年12月31日，是投票日。

　　候选人必须“双过半”

　　才能当选：投票的选民人数须过半，得票须过半。

　　谭晓秋记得，当时张锦明已在乡里呆了半个多月，直接指导直选工作。

　　考虑到大家可能倾向选择排在第一位的候选人，选委会在制作选票时，对3名候选人排名采用各三分之一轮流交叉排列法。

　　全乡共设了投票站13个，每个投票站设了秘密划票间3至5个，并分别安放了3名候选人错位排列的照片3组，为不识字的选民统一设置代填票处和候选人照片，代填票员在监票员监督下工作。

　　当日，高音喇叭一遍遍鼓励农民们前去投票。

　　谭晓秋记得，当时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但每个投票点前都排着长队。当时，百岁老人周王氏让孙子背着去投票。

　　统计显示，全乡共有选民11347人，其中外出打工未归人员约3700人，全乡当时共发出选票6236张，收回6212张。

　　谭晓秋获得了3130票，占50.19%，蔡云辉获1995票，周兴义获1017票。

　　1998年12月31日下午，选委会宣布：谭晓秋获胜。

　　1999年1月4日，步云乡召开了人民代表大会，乡选委会向乡人大主席团作了乡长直选工作的情况汇报，通过人大代表举手表决的方式，确认谭晓秋当选为第十二届步云乡人民政府乡长。

　　在乡人大主席的监督下，谭晓秋手执国旗一角，向全乡人民庄严宣誓。

　　多年后，他还记得誓词是：“忠于祖国，热爱乡民。

　　遵守宪法和法律-，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勤政为民，为全乡人民的利益贡献自己的一切！“

　　他说，这些以前从未经历过，他只是在香港回归后，在电视上看过董建华宣誓。

　　乡人大还通过决定，当选乡长每年一次向人大述职，人大可以对其进行质询、弹劾和罢免。“我是老百姓选出来的，首先要兑现竞选时对老百姓的承诺”，当过多年副乡长的谭晓秋说，竞选当上步云乡长后，“感觉很不一样”。

　　他说，之前，当地的习语中对乡长的看法是“一年看，二年干，三年换”。而他通过竞选，深入了解了乡情，当选后的工作重心落在兑现自己的竞选承诺上。

　　谭晓秋的工作，得到了区委书记张锦明的大力支持。

　　他称，到2000年12月，他的竞选承诺大部分高效率地实现了：乡级公路已修了⒋9公里，电话光纤铺设完毕，电视转播网已开通……更大的变化是步云干部的服务意识增强了，干群关系得到了缓解。

　　当年的资料显示，步云成为遂宁市3年中唯一没有群众上访的乡镇，甚至也没有反映干部劣行的匿名信。

　　每年的大年三十，“民选乡长”谭晓秋都会在电视上向全乡父老拜年，并对选民汇报一年的工作，就乡的经济和财务作报告。

　　创新与“回归传统”

　　一晃三年任期满，2001年底，步云乡乡长面临新一轮选举。

　　这一次选举如何进行？

　　问题摆在了张锦明等人的桌面。

　　现实的处境是，步云直选乡长后，1999年1月，曾有媒体发文对步云直选提出批评，认为违宪。此后四川省有关部门也批评了步云乡直选。

　　压力之下，市中区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深入到步云进行广泛调查。广大村民众口一词：选举不能再走回头路。

　　乡民们说，以往的乡长，都是“上面定名单，代表划圈圈”，有的任期满了、调走了，我们还不认识；现在选举时我们面对面提问，乡长有承诺，谁能当好乡长，我们心中有底。

　　为满足老百姓的意愿，张锦明他们根据现行法律法规，想出了调整的办法。

　　2001年选举，程序与1998年直选基本一致，所不同的是，最终产生的是乡长候选人。候选人再由区委提名，由乡人民代表大会依法进行选举。

　　2002年1月25日，步云乡人民代表大会上，到会代表51人，谭晓秋以50票再次当选为新一届步云乡长。

　　2003年，在中共中央编译局比较政治与经济研究中心等单位联合主办的第二届“中国地方政府创新奖”上，第二次的步云直选拔得头筹，被授予“地方政府创新奖”。

　　当时，媒体将此看作是对步云选举改革的一种肯定。

　　不过，此后，步云选举悄然回归了“传统”。

　　2004年3月，谭晓秋由乡长提为步云乡党委书记，邻乡一位副书记王建洪调任步云乡长。

　　2005年2月，谭晓秋被调到区残联当理事长，从此离开步云。

　　2006年王建洪当选乡党委书记，陈健康从邻近的观音镇调来当乡长。

　　2008年5月，陈健康被提为书记，副书记周建军依旧按传统办法被提为乡长。

　　现任乡长周建军说，步云经过了两次直选，民主氛围比其他乡浓，人们的维权意识也强于其他乡。

　　“我这个做乡长的，经常有农民直接找到我办公室理直气壮地给我讲，乡长是为我们服务的，根据某项法律，你必须现实地、直面地给我办某件事”。

　　今年12月27日，谭晓秋和张锦明以及当年参与组织直选的区委、人大领导回访了步云。一行人在步云中学操场的老榕树下合影。张锦明未多语，只是感叹10年树未老。

　　□本报记者杨万国四川遂宁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