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局”无言的结局:600余年古老曲种气若游丝——中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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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局”无言的结局:600余年古老曲种气若游丝

2010年07月08日 15:51 来源:中国新闻网 参与互动(0)  【字体:↑大 ↓小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白局”无言的结局

  绵延传承已经600余年的南京古老曲种,如今已经气若游丝。也许,一时代自有一时代的文艺,但陨落更替的背后,是传承者的悲喜人生与“不合时宜”

  本刊记者/刘炎迅(发自南京)

  6月19日这天,气温33摄氏度,无风。

  午饭后,68岁的徐春华将碗筷收拾停当,腾出方桌,摆上4只青花瓷小酒杯,一把扇子,一叠写满曲牌的稿纸,等待学员的到来。

  屋子长宽不过六七步,没有空调,摇头电扇扫出的凉风,很快就被裹进满屋子的热气里。夏天到了,南京这座“火炉”逐渐升温,午后“小睡一觉”是老南京人“雷打不动的生活”。

  不过,徐春华例外,她得忙,因为白局。

  白局是南京民间唯一流传下来的古老曲种,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表演看似简单,一把二胡,一张羊皮鼓,或一对瓷杯,敲打出“板眼”,配合说唱,一口“掉渣的老南京土话”。

  如今,在南京,被江苏省政府确认的省级白局传承人只有两名,徐春华是其一,而该市档案局评选的城市名人百人榜中,她也赫然在列。这么个城市名人,却住在东门(中山门,编者注)外的筒子楼里,平日不显山不露水。

  不过夏季来临,徐春华一忙起来,人们这才意识到,身边“潜伏”着一位老艺术家。

  艺术家老了,艺术其实也早已经老起来。

  尽管近年来学的年轻人也不算少,但都是为了一时之需,学个“三拳两脚”“浮皮潦草”,没人肯花时间通盘吃透,细细琢磨,这些人并非真心实意要传承白局。

  “只算是学员,而不是徒弟。”徐春华说,这个她分得很清楚。

  偌大个南京城,“徒弟不好找”,她门下倒是有个徒弟,3年前收的,但也已经65岁,也是个“老太”了。

  白局陷入消逝之困。

  其实不只是古老剧种后继无人那么简单,类似的老文艺,在当下社会,似乎普遍变得“不合时宜”,白局如此,传唱白局的人亦如此。

  一

  这天过来求学的少年名叫夏添,他学唱时,攥着一把半尺长的黄扇,有模有样。

  徐春华双手各持一对酒杯,用食指、中指和拇指环扣,击打出“板眼”,即民族音乐和戏曲中的节拍,每小节中最强的拍子叫板,其余的拍子叫眼。

  夏添唱了一段《机房苦》,这算是白局经典名段,讲述了历史上云锦织工的不幸生活。

  云锦是南京古老特产,因色彩明丽,灿若云霞而得名。当年曹寅(曹雪芹的祖父,编者注)任江宁织造,清宫龙袍就是云锦缝制,其制作精细、复杂,有“寸锦寸金”之称。织锦是一项繁琐的活儿,据说一个熟练工,要独立完成一件锦衣也要两三年的时间。

  机房很高,因为织机也很高,差不多三米左右,顶上坐一个人,称为“拽花工”;下方坐一个人,称为“织手”,这是要求很高的技术活。为了调剂单调的织锦工序,工房里的工人开始自娱自乐,唱一些小曲、方言调子,题材多半轻松诙谐,偶尔也有时事段子。到了后来,唱者在工作之余为老百姓的婚丧喜庆以及盂兰赛会等节日演唱,完全是白唱不取报酬,因每唱一次称作“摆一局”,所以被称作“白局”,传入澡堂、理发、厨行、茶馆各服务行业。

  夏添学习没几周,已经能唱四五个曲牌,徐春华夸他用功,将所有古曲牌重抄整理,输入电脑,还用MP3录下老师的唱腔,回去反复听,模仿借鉴。

  也有悟性,徐春华说,一教就会,是个苗子。

  这棵苗子后来出了徐家门,走在梧桐树荫下时,坦率地说,自己正在报考艺术院校的播音主持专业,白局或许能让他在才艺展示中出奇制胜。

  在很多人看来,白局是个冷门艺术。偶然见到一个会唱且还不赖的年轻人,也许如突然握上元谋古人的手般不可思议。

  他没想过为白局事业奉献终生,生活不能太理想主义,“这毕竟不是一个正常的营生之道,当个爱好还行”。

  为他伴奏时,徐春华很投入,无意间碰碎了右手上那对酒杯,碎瓷片四下飞落,穿过湿热的空气,砸在水泥地上。

  但她并没停下来,只是目光游离片刻。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不断有来造访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各地、各行、各业,心里“打算”不尽相同。他们慕名找到徐老太,为了学上几段白局,比如夏添这样。也有不少是为了完成大学里的暑期社会实践课题,还有一些,则是研究生,带着懵懂的目光,以做小白鼠实验一般的姿态,研究分析白局,写完论文了事。

  徐春华都不反感,相反却在忙碌中得到些许慰藉,这近似乎一剂吗啡,迅速提神,但很短暂,很快又会回到现实,如同入夜后褪尽喧嚣的中山陵,冷清寂寥。

  徐春华这个年纪,用南京话说,就是一个“老太”,应该“享享福”,“晨练、午睡、下午牌(搓麻将)”,“表搞忒累(不要让自己太累)”。

  但是“总有孩子来,我肯定不能拒绝”,“来了就是学员,就是缘分”。徐老太说,年纪大了,时间成了最大的敌人,能教一点是一点。

  徐老太不去想白局是否被年轻人们当成工具,她是否被利用。也许她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她耐心地对待一茬一茬的学员,尽管很难找到一个“徒弟”。

  二

  历史上,白局又有百曲之称,因其曲牌丰富。白局传统曲目大致可以分为满江红类、集曲类、小曲类和新闻腔这四种,其中“新闻腔”类似于今天电视新闻里的“某某读报”节目。当时,在这些“新闻段”中,“有闻必录”“猎奇耸听”,报道市井琐闻、天灾人祸、桃色事件、凶杀奇案和政治丑闻。

  在南京历史上曾出现过享有“白局梅兰芳”之誉的潘根子等一批名角,盛极一时。演出最隆重的是每年七月中元盂兰盆会,南京城内不下一二百台,甚至出现过在一条街上六七班“白局”同时上演的盛况。

  抗日战争爆发后,南京丝织业遭受打击,白局也一蹶不振。

  1960年,南京白局剧团成立。当时整个剧团有30多个学员,老师也都是云锦工人。在学唱的间隙,他们会到百花书场、和平书场等地演出。当时听白局的人特别多,一年到头,他们有大半的时间在外演出,有时还会去农村、工厂进行慰问演出。

  徐春华那年17岁,被招进剧团,和她一起的都是小姑娘,比如14岁的黄玲玲,19岁的周慧琴。她们那时不懂白局,但每个月15元的工资,外加2元的服装费,让她们感觉可以从此告别饥饿。日后,她们年迈之时,都成了这座城市仅有的几位白局传承人。

  遗憾的是,1966年文革开始,白局再度被打入冷宫,剧团被迫解散。大家各自散去,有的去务农,有的进车间,徐留在剧团驻地文化宫工作,她舍不得白局。

  1985年的一天,徐春华叫了几个老师、同学,大家凑在一起练习唱腔、曲牌,反正文化宫平时也闲着,有场地,算做一个练习表演的平台,也过了把瘾。

  在此后的十几年中,这些白局人自娱自乐般守在文化宫的大院子里,互相切磋,仔细去纠正彼此的唱腔和词句的板眼,犹如当年在舞台上表演。

  没人去关注这个院落里几个咿呀哼唱的中年人,只是到了春节,偶尔会有一些街道办事处的文化干事,邀请她们在社区空地上唱上几段,算是给社区里的老人找个念想。

  这段时日,周慧琴、徐春华、高晓玲、黄玲玲这当年的“四朵金花”又聚在一起。她们还请了一些仍然健在的老机房工人,教她们唱原汁原味的段子,因为在1960年建团后,她们学的段子都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所谓的“又红又专”。

  那些老工人背着胡琴来,坐下就唱,徐等人则坐在一旁,也不言语,只顾着记录词曲。这些资料,如今成了最宝贵的档案,被保存在南京市档案馆里。

  “其实,我们当时也想把白局做大。”徐春华回忆说,可听众呢?2003年,她在甘家大院里连续唱了半个月的白局,可来听的人很少,有时甚至只有一两个人。

  三

  似水流年,大家逐渐老去,不少剧团成员相继离世,徐春华觉得,再这样下去,白局就完了。

  同样是古老曲种,有人愿意专业学习京剧、黄梅戏、昆曲,但白局不在此列。

  “没有了市场,再好的曲子也难以维持下去。”徐春华说,“你想啊,就算有人学出来了,但没有人观看,他怎么养活自己。”

  书场、茶馆是白局演出的首选场所,但眼下这种场地在南京已很难寻到,即便寻找到,也往往经营惨淡。

  之前,有一家茶馆,邀请徐春华们唱白局,演出完之后,老人们看到稀稀落落的茶客还没有表演的人多,没拿钱就悄悄走了。

  徐春华和周慧琴四处寻找演出,她们想让更多人知道白局,吸引别人来学。

  6月20日这天,徐春华从下午4点就开始准备,化妆、收拾道具、准备台词,这是她近一段时间的“事业”,她和周慧琴一起,在夫子庙一家酒楼表演,每晚6点到8点。此外还有徐的徒弟陈世秋,二胡师傅殷荣华——一位白局业余爱好者,70岁了,从工厂退休后,跟着徐春华等人习唱白局,算是个资深票友。

  晚6点,演出开始,这是酒楼一层的自助餐厅,空间极开阔,摆着几百张餐桌,在一个角落辟出一片空地,摆上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红布,布上写有烫金的“白局”二字。徐春华四人分坐两旁。

  他们唱得很投入,底下的食客吃得也投入,不投入的也大多是朋友间彼此闲聊,真正仰着脖子停止咀嚼来听他们唱的,少之又少。

  对此,徐春华看得开,好歹也是个平台,总比闷在家里强。

  演出间隙,徐春华回忆自己的师傅:演“窄口”(即男角反串女角)久了,人也娘娘腔了。边回忆边模仿,旧时光的温暖浮动在脸上,身后是白局老调,身前是埋头吃饭的食客。

  这家涉外酒楼的餐饮总监是个80后女孩,她坦率地说,邀请白局艺人来演出,就是为了吸引老外的目光,管他听懂与否,讨个形式上的彩头就行。“之于工作,我很重视它,但我个人,毫无兴趣。”

  一晚上下来,酒楼给他们4人几百元。徐春华说,老了,也就丑了,出来唱白局,其实也会让人家误会,以为白局就这么丑这么老,但没办法,年轻漂亮的姑娘都不来学啊。

  周慧琴抽着烟说,年轻一点,脸蛋俊一点,唱得差些都有人鼓掌喝彩;咱们这样的,再卖力唱,人家也只是低头吃饭。

  黄玲玲没有参加这里的演出,她说,自己不认可这样的表演。如今,她在南京市民俗博物馆甘家大院旧址里支出一个舞台,义务给游客表演白局。

  “游客来看,好歹还专心些,一场一场。”她说,白局毕竟也是门艺术,你这边表演,他那边吃饭聊天,一点尊重都没有,哪行?

  曾经的四姊妹,各自寻找出路。在外人看来,他们一个是“市场派”,一个是“学院派”。

  其实,对这样的贴标签,老太们并不认可。

  除了表演,他们都还各自带着学员,徐春华每周会到秦淮区考鹏小学给小学生上课,而黄玲玲则经常到江苏行政学院和旅游学院给即将毕业的大学生讲授白局。

  去年整整一个暑假,徐春华每天都要从城东出发,坐着拥挤的公交车,几乎斜穿过整个闷热的城市,在滨湖街道,她免费开了个少儿培训班。

  但那些来学的孩子们总会缺阵,他们的爷爷奶奶就来顶缺,倒也学得带劲。

  培训班结业汇报演出时,让徐春华意想不到的场面是,本该是孩子们的演出却变成了老人们的。

  徐春华说,小孩子来学,就是个兴趣课程,但多少能潜移默化,但现在,想潜移默化也难。黄玲玲更感慨,她的一些大学生学员,毕业做了导游,给外地游客讲解时,不时来上一段白局,能引起掌声一片,这时的白局,只是一个讨彩的噱头。

  四

  黄玲玲的爱人曾经也是剧团的,今年生了场大病,但只要有点精神,还是坚持去演出,去教学。

  有一次,甚至是躺在后台的折叠床上等候上场,老伴心疼,嗔怒着骂他,死老头子,你当真要唱死在台上啊。

  老头很犟,拉着二胡反问,我不上,谁给你配弦子,别人配,你放心我还不放心。作为白局的配乐,目前也没有几个人还能熟练掌握了。

  这对老夫妻门下现有3个徒弟,分别是59岁、50岁、45岁,原来都有职业,现在退休了。

  黄玲玲说,从去年开始,她带徒弟有了新的压力。

  压力来自于徐春华。2007年,江苏省政府颁发了省级白局传承人的奖牌,有两个名额,一个是徐春华,一个是周慧琴。这让黄玲玲不能理解,原本都是一起混在剧团的,这么多年也都各自坚持表演传承白局,“凭什么她授了奖牌,而我没有?”

  这么一来,外人会觉得,徐、周二人是“法定”传承人,黄成了山寨的,她的学员不少也来问,黄也解释不清。

  但今年,政府似乎为了弥补,给黄玲玲弄了个市级传承人的头衔,如此一来,她也名正言顺了。

  拿着厚厚一叠申报材料,黄玲玲笑着说,起初还不敢相信呢。

  申报材料里,贴满了她年轻时候的剧照以及和一些学员的合影。其中还有台湾歌星刘若英。

  黄玲玲说,那年刘若英来宁演出,在当地媒体运作下,让刘来学白局,在演唱会上用。

  当时,黄玲玲夫妻俩耗时一个月为刘若英创作了白局版《后来》。刘若英按着曲谱认真地和两位老人学起来,但白局演唱的高难度却令刘若英始料未及。最后,她只撷取了其中一小段。

  刘若英学得很仔细,这让黄玲玲很开心,这好歹冲淡了这件事原本的炒作和噱头成分。

  黄玲玲说,这些年,类似的事情并不少,媒体报道,看似炒得火热,其实大都与真正的白局无关了。

  比如2007年,南京云锦打算冲击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徐春华等人又被重视了一回。

  云锦和白局是伴生关系,织工傻坐在机床前,不仿照当年那样唱几句白局,总是过不去的,于是,那年的8月15日,南京云锦、白局传承人传习班开学了。

  南京市政府特地拨了85.2万元给南京云锦研究所,作为“文化产业发展专项资金资助”,用于云锦、白局传人传习基地的建设补贴。周慧琴、黄玲玲、徐春华、马敬华等4名白局老艺人受邀,此时的马敬华,已经离开南京35年,定居北方小城保定。曾经,她是白局剧团四大台柱子之一。

  那段日子里,老人们被奉为座上宾,教年轻的云锦姑娘们唱白局,60元一节课,那些姑娘都在为申报世遗努力着。她们只学了“机房苦”等一两个段子,在老人们看来,这就是在应付差事,为了在申遗的时候坐在评委面前表演,这不是在传承白局。

  一个学期后,传习班没有再继续下去。

  五

  在城市,白局的坚守者就是60年代的白局剧团的那几位遗老。而在乡间,白局则有另外一种生存。

  六合区是白局的发源地,如今红遍世界的江苏民歌《茉莉花》(前身叫《鲜花调》),就是白局的一个曲牌,最早就唱响在六合的乡间。

  现在六合区的白局,野路子风生水起,是婚丧嫁娶的首选,演员也大都是当地农民,但此时,白局不过是一个烘托气氛的背景,人们在乎的是那种热闹的声音。

  真正愿意坐下来去听白局的,只有村里寥寥几个老人。

  黄玲玲说,现在唱的段子,大多是传统的,没啥新段子,会写的、愿意写的人几乎没有。徐春华偶而会写写,去年,她将“喜羊羊”的故事写成白局,受到不少孩子的喜欢。

  2008年6月14日,南京白局被批准成为中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一年,黄玲玲63岁。很多媒体来采访她,问她感想如何。她淡淡地说,这是好事。停了停,她又说,自己有个心愿,想收徒弟,否则这个新晋国家非遗将成广陵绝唱。

  这是个新闻点,次日媒体一番报道,很多人打来电话,想学。

  而这则消息,也引起了纪录片导演的注意,当地电视台决定,在7月份做一档名为《收徒》的纪录片。

  开拍前意外很多,但这些白局老人都很坚持。周慧琴眼部动手术,依然强行出院,戴着眼罩来到现场,许琴师发高烧,拍摄几天想去打吊瓶都没有机会。

  “为了白局,拼了这把老骨头。”周慧琴说。

  现在,两年过去了,老人们的“拼命”并没有招来她们心目中的徒弟。看着白局随着自己的老迈而一步步陷入消逝境地,周慧琴就会忍不住点上一支烟,久久无语。

  老人们每天仍然在为白局奔走,为老文艺无法传承而焦虑。与此同时,南京云锦的织工们,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正在上海世博会上展现,他们一边织锦,一边也唱几句白局,那些正是老太们所教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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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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