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岁的《辞海》:今后谁编纂原创性大型类的图书?
在今天的文化环境和文化市场中,一个命题油然而生:今后,谁来编纂原创性大型类的图书?
当普通读者使用最多的《辞海》(2009年版三卷本、缩印本)出版时,2010年的钟声敲响了。从1915年着手编著到1936年出版,再由1957年开始修订到1979年出版,以后每10年修订一次,《辞海》已经生存了近百年,并且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一代又一代编纂者,为其前仆后继,鞠躬尽瘁;一茬又一茬读书人,对其爱不释手,养性修身;一任又一任国家领导人,就它的修订殷殷嘱托,切切情意。《辞海》的故事,难以说尽。《辞海》的故事,是时代的印记,在今天的文化环境和文化市场中,非常特别。它使本刊记者浮想联翩,一个命题油然而生:今后,谁来编纂原创性大型类的图书?
编纂《辞海》,民营资本
1915年,现代中国出版业的引领者——中华书局,呱呱坠地只有3个春秋。也许是商业使然,也许是责任担当,总经理兼社长陆费逵,在友人的倡议下,决定编纂一部集汉语词汇之大成的大型综合性词典,取名《辞海》。
那个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社会动乱,民不聊生,以一家民间出版机构来做,谈何容易?从上马伊始,《辞海》的编纂,就断断续续,转眼多年过去,只收集到几十万字的资料。陆费逵不甘心。他深知编纂《辞海》这样一部大书,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年能成就的,必须有一位知识渊博、执著认真、甘于清贫的人来主编,才有可能完成。他向舒新城发出邀请。舒新城曾与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共过事,那时满怀“教育救国”的理想,正埋首于教育史的研究和写作,因而没有应允。陆费逵没有放弃,一次又一次邀请,一次又一次等待,直至第7次,时光过去6年,舒新城被深深感动,才答应下来。舒新城果不负厚望,全身心投入,终于在8年后完成全部编纂工作。1936年,《辞海》横空出世,轰动社会。舒新城后来说道,主编《辞海》,是为友谊、为读者、为文化,放弃个人理想。
陆费逵7次邀请,舒新城8年苦功,更有那些默默无闻的编纂者21年的辛劳。一家民间出版机构,苦心孤诣,建造起一座文化大厦,为中华文明添上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中华书局后来如日中天的声誉,与它出版的《辞海》乃至各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图书息息相关。
修订《辞海》,全国之力
时间在飞速逝去。1957年的一天,毛泽东主席在颐年堂会见舒新城。毛泽东说:《辞海》我在20年前就使用到现在,在陕北打仗的时候也带着,后来在延安敌情紧急的情况下,不得不丢下埋藏起来,以后就找不到了。现在这部书太老了,比较旧,希望修订一下。
由此,修订《辞海》的工作紧锣密鼓开始,中华书局辞海编辑部在上海成立。1958年5月,中央致电上海市委同意在全国调配编纂力量。于是,陈望道、傅东华、刘范猷、任铭善、李毓珍、曾彦修、刘大杰、钱子惠、徐森玉、谈家桢、谭其骧、周信芳、金兆梓、徐铸成、赵超构、贺绿汀、苏步青、李国豪、程门雪、朱物华、李俊民、冯契、蒋学模、周谷城、严北溟、周予同、冯德培等一大批各个领域的专家学者,先后被调至《辞海》编辑部,参与编纂和审订工作。
1965年,《辞海》(未定稿)出版,内部发行。然而,不久“文革”开始,《辞海》编辑部不是“桃花源”,同样遭到劫难。“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是“文革”中张贴在《辞海》编辑部门前最有代表性的一副对联。在“四人帮”及其爪牙眼里,汇集于《辞海》编辑部的专家学者,当然都是一些“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一时间,《辞海》编辑部腥风血雨。
在这动乱的时刻,中央没有忘记《辞海》的修订。1971年3月,周恩来总理在国务院召开的全国出版工作会议上指出,不能把17年出版的图书统统报废、封存、下架,要继续修订《辞海》,并将其纳入国家出版计划。1974年,时任解放军总参谋长的邓小平,批示军事科学院对《辞海》中有关军事的条目进行审改。中宣部、中组部、外交部、国家民委、国务院侨办、国家宗教事务局、中科院、社会科学院、测绘局等国家有关部门,都组织力量审定《辞海》条目。在留存的外交部档案中,与《辞海》编辑部来往的审稿意见就有一万多字。
1979年,《辞海》修订版出版。22年风雨之路,没有全国之力,没有中央支持,很难成就,更没有今天在人民群众中的影响力。它的权威性、科学性、准确性,在人民群众中有口皆碑。
出版《辞海》,洛阳纸贵
《辞海》修订本的出版,是1979年秋天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全国各地出现了通宵排队购买的盛况。
在山西,一位读者在本县没有买到,坐车赶到邻县去买,又没有买到;再坐车,到另外一个县去买,仍没有买到。如此这般,他竟跑了8个县城,还是没有买到。在上海,有一对年轻人,喜结连理的任何物质条件都有了,可就是缺一部他们心仪已久的《辞海》。他们立下誓言:买不到《辞海》,不入洞房。于是,他们东托人,西找人,最后,排了一个通宵的队,才买到。而这时,离他们的婚期已过了半年。一位军人,多次去书店没有买到,便给《辞海》编辑部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邮购到一部。编辑部满足了他的愿望。让编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军人在收到书后,竟将自己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获得的军功章,寄给编辑部,表示自己的谢意。陕西一位读者,买不起《辞海》,就把自己的手表卖了,再走后门买回一套《辞海》。他说:“手表不论戴在谁的手上都在走,知识装在自己的脑中谁也拿不走。”
在《辞海》出版的第一年中,三卷本、缩印本、分卷本,共销售了460万部。也许,用“久旱逢甘霖”这个词,能解释洛阳纸贵的缘由。“文革”的破坏,使得整个华夏大地到处是残垣断壁,满目苍凉。知识分子不敢写书,出版社不敢出书,读书人读不到书。文化饥荒呀!然而,仅以此还不能说明全部问题。四川读者石定扶,藏有5套不同版本的《辞海》。上世纪60年代初,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父亲特意从旧书店买来一本1936年版的《辞海》,对他说:“遇到疑难时常翻翻,千万不要想当然,误人子弟。”1979年修订版出版了,他立即设法购回一套。从此,一部《辞海》,成为他教学生涯中的忠实伴侣。由此,在当地教育界,他享有教学“知识面广,严谨准确”的良好声誉。他送给女儿、侄儿的礼物,都是《辞海》。
任何时候,人民群众都需要《辞海》这样的书。《辞海》是知识的航标灯,《辞海》是有言无声的大师,《辞海》是心灵按摩师,《辞海》是良师益友,《辞海》是没有围墙的学校……人们以自己的亲身感受赞美《辞海》。“对不对,查《辞海》”,已深深扎根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
《辞海》精神,千秋万代
《辞海》是一部大型综合性辞典,之所以称之为“典”,一是它的规范性,二是它的准确性。任何书可以有差错,但是《辞海》不能有。其权威性之要求,加之社会发展之需要,决定了《辞海》每10年修订一次的方针。于是,在1979年修订以后,1989年、1999年、2009年又进行了三次大规模修订。每一次修订,成千上万条新词被补充进去,又有成千上万条没多大意思或重复的条目被删去。《辞海》的学术和技术质量,在不断登上一个个新的台阶。
《辞海》在近百年的编纂中,形成的那种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字斟句酌的作风与精神,在每一次修订中,得以体现并且发扬。93岁的中医大家裘沛然,从第一次修订起就参与写作和审定。1957年,正是大跃进之风吹遍全国之时,《辞海》的修订,难免受到影响。1961年2月,《辞海》编委会召开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各学科召集人扩大会。这次会议,否定了大规模群众运动的写作方法。两个星期后,全国140多位专家学者集中到上海浦江饭店,对已经完成的《辞海》二稿进行修订。半年之久的“浦江集中”,是中国知识分子智慧的一次大展示,大奉献。
裘沛然回忆,那时他与张镜人、姜春华先生陪同程门雪院长,对中医科目进行编写、审定。他们从早到晚,不曾有一点休息,既有商讨,也有争议,还不断征询同道的意见,往往为一条词目,反复修改。在修订1989年版时,为增写藏族医学条目,裘沛然多次进京核对资料,征求意见。在写著名中医陆渊雷条目时,他数次到陆家核对。往往为几个字,花几天的工夫。定稿时,他在南昌路中医文献馆,每天中午一杯茶,一个面包,瞌睡也不打,持续工作两个多月。在修订1999年版时,他干脆躲进乡村小屋,夜以继日,写稿审稿。
曾经有人问桥梁专家李国豪教授,编《辞海》能拿多少稿费。李国豪教授笑笑说:“我不计较这个。《辞海》是项大工程,涉及几千作者。如果都要计较收入,那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我很怀念五六十年代那种精神,大家召之即来,一心一意。谁想过稿费?都没有。只感到编《辞海》是件光荣的事情。现在的人要像以前那样单纯,已经不可能了。”
《辞海》在修订的最初几年,所有参与写作、定稿的人,分文不取。后来考虑大家太辛苦,给一些主要编纂者发了二百元的补贴。但是,很多人又将这点钱交给了本单位的组织。1979年,修订版正式出版时,有了稿费。然而,这个数字说出来让人有点心酸:一千字5.5元。一个条目只有几十个字、最多一二百字,也就几分、几毛钱,而花去的时间是几天,甚至几个月。《辞海》修订版的四任主编舒新城、陈望道、夏征农、陈至立,都没有拿过一分稿费。在《辞海》编辑部,曾经有人戏言道:“如果要惩罚一个人,那就让他去编辞典。”
参与《辞海》修订的作者,多达5000多人,能够在作者名单上留下名字的只不过600多人。但是,半个多世纪来,《辞海》却没有因署名闹过一次纠纷,也没有一次因稿费有过不开心。翻遍《辞海》修订版的任何一版,都没有石西民这个名字。但是,《辞海》人心里清楚,当年的上海市委文教书记石西民,是《辞海》的主要功臣之一。《辞海》的编纂工作,是他一手抓的。当时有人反映,《辞海》修订稿初稿的质量不行,石西民看了不少稿件,决定另组班子重新写。当浦江饭店集中修订时,石西民又提出了“知识性、正面性、稳定性”的修订原则,统一了大家的思想。在《辞海》修订的关键时刻,都是石西民作出正确决策。没有石西民,就没有《辞海》修订版,而《辞海》没有石西民的名字。那个年代,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领导者,单纯,没有功利,只有国家,没有自我。
世界史分科主编孙道天先生从1979年起就参加《辞海》的修订编纂工作。2009年版《辞海》修订时,他不幸患癌症。但是,他仍要求参加修订工作。手术后,他坐在病床上修订。后来,他说话都困难了,仍打电话给编辑询问出版情况。电子技术分科主编沈志广,是在工作时倒下的,而此时电子学科的稿件正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叶祥奎先生,在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的情况下,还关照家人要把一个新词收到《辞海》里。正是这些知识分子高度的负责和献身精神,才有了《辞海》一版又一版的修订和它的高质量、高水平。
谁来编纂原创性大型图书
巢峰是《辞海》1979年版修订以来的4任副主编,也曾经是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总编辑。82岁的他对记者说,当下的出版他有许多看不懂。比如,抄袭。居然像《辞海》这样权威的书,还有人敢抄袭。比如,跟风。一本书卖得好了,换个字或谐音,跟上。比如,本末倒置。过去先有文学图书出版,才有电影改编。现在,哪部影视火了,才有哪部图书出版。比如,短命。过去出版人以出版“长命书”为荣,现在争着做“短命书”,等等。现在,全国每年出版新书20多万种,又有多少能够上架的?图书库存量,一年比一年多,据说已达500个亿码洋以上。
越来越多的人忧虑,今后谁来编纂原创性大型图书。有人说,一部《辞海》,编纂21年,修订22年,今天有哪家出版机构“耗”得起呀?现在一项稍微大些的图书项目,就少有出版社敢做。一方面,一个出版机构的负责人,几年没有政绩,无法向上也无法向下交代。另一方面,经济上承担不起,完成不了利润,损害个人也损害集体利益。还有人说,《辞海》有中央支持,全国调配力量,调到谁,谁都没二话。现在,以一家出版社,哪怕是出版集团,也难以调配全国力量。当然,出版机构也可以出面请,但是需要重金,请一个两个还可以,请一批没有一家能请得起。也有人说,同样是文化人,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甘于清贫,甘于坐冷板凳,现在谁愿意呀,诱惑太多了,等等。
如此,在出版体制和政策上,有许多值得思考的地方。现在的出版机构都企业化了,这是一种进步。但凡企业,都要追求利润,没有利润,无法生存。在追求社会效益的前提下追求经济利润,对于一个企业化的出版机构来说已经是一种自觉和一种境界了。但是,相当多的出版机构难以做到。在今天的形势下,考核出版部门的政绩,是否可在利润这一块适当放宽?经济上增一个百分点降一个百分点,都可以算得出来,而在文化创建上的丧失和消失,是无法计算,更难以追回的。国家要在建立一个合理的科学的图书市场上下功夫,更要严厉打击盗版、抄袭行为。文化出版上的重大项目,应另建考核办法,政府在这方面要有所作为,要有政策扶持。同样呼吁文化人要有责任感、使命感。几代文化人为《辞海》的奉献,是一面镜子,值得今天的文化人学习。
在2009年各种纸质版《辞海》问世的同时,《辞海》手持式电子阅读器也于近日走向读者。这个阅读器只有手掌般大小,随时随地可以查阅。《辞海》手持式电子阅读器的问世,是否会给纸质版的《辞海》带来冲击?上海世纪出版集团总裁陈昕说:“不会。这是一种阅读方式的不同,关键是内容。2009年新版彩图本,在出版的一个月中就重版,销售了21000部。电子阅读器的问世,可以使更多的人阅读到《辞海》,尤其是海外华侨。”《辞海》自1979年修订出版以来,合订本发行了600多万套,各科分卷本发行了1200多万本。近百岁的《辞海》没有老,生命力旺盛,并且在不断焕发着青春的气息。□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赵兰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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