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后，一个瘦高男孩小声地问我：“老师，我的中文名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我讲给他听的时候，他一直低头看着纸上自己的中文名字，还不住地用手推眼镜，不住地点头。我给班里每个学生都起了中文名字，“梯步”即是他法语名字的音译又有意义，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临出教室门，他向我鞠了一躬，随即脸涨得通红，背起书包迈着长腿走了。

　　这就是梯步给我的第一印象。他比同龄孩子高很多，性格非常内向，甚至有点木讷，动作总是慢吞吞的。同事们向我介绍说，梯步最害怕自己成绩不好，对什么都极其认真，一丝不苟到了极点，所以在教室里千万别开他的玩笑。在我眼里，他写完书法就默默读书，从来不在宣纸上乱画；他回答问题总是一字一顿，有点古人吟诗状；他做小组谈论常常推着眼镜脸涨得通红，竭尽全力寻找他会说的句子。这个孩子的作业也特别工整，楷书媲美中国初中生了。我以为他会这样一板一眼地成长出息，可是梯步却忽然从中文课上消失了。

　　两星期后，梯步又出现在中文课上：慢吞吞，木呆呆，两眼通红，一言不语。班主任通告所有同事不要刺激梯步的情绪，他爸爸因金融危机刚刚自杀身亡，他妈妈痛不欲生，和家里几个孩子一起患上了精神衰弱。

　　梯步的身材、智商有可能已经相当于一个大学生，可心理上还是个初中生。大家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像往常一样提问，叫大家小组讨论，可是他的声音更微弱了，整个头埋到胸口，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桌子上。之后梯步又请了一周事假。天气渐渐冷下来，满街落叶，寒风里有了些冬天的清冷。

　　梯步再出现在汉语教室的时候，我决定一定要为他做点儿什么。因为他已经完全结巴了，一句话说上半天，还停在第一个字上，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有时甚至捶胸顿足。听说他的妈妈情况更糟，已经在接受抑郁症医生的阶段性治疗了。

　　“父母惟其疾之忧。”——《论语为政》，“父母”作主语，“其”指代“子女”，说父母担忧子女生病，子女应体察父母心，以消其心头之忧，这就是尽孝。

　　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想让全班同学做一次绕口令练习。但是当我用法文解释这句话的时候，梯步在最后一排抬起头，他的表情我看得格外清楚，我想起了初次见到的梯步，怯怯地问：“老师，梯步是什么意思？”“梯步就是一阶梯一阶梯向上迈步，老师希望你能每天都有进步啊！”我微笑着说。

　　“妈妈每天都很担心自己的孩子是否吃好穿暖，身体健康。内心的平安，是妈妈最大的期望。小孩子也要好好爱妈妈，认真体恤、了解妈妈的心情，懂得照顾好自己，也懂得关心妈妈。中国圣人认为，这样才是好孩子。”一个孝字难讲，况且我的法文水平有限，大概就这么简单解释的，幸好孩子们听进去了。

　　“父母惟其疾之忧。”好一句绕口令。练了5分钟全班谁也没说顺溜。时间久了，就有学生开始在座位上嬉笑吵闹了，唯有梯步，一直低着头念叨着。我拍拍手，示意全班安静，我又做示范快速念了两遍这个论语句子，然后就看见梯步的长胳膊高高举在空中。我叫他念，梯步一字一顿地背出“父母惟其疾之忧。”连带着标准的四声。

　　下课了，学生们像鸟群飞过般消失在门外。梯步动作慢，半天才收拾好书包。在门口，我笑着对他说“周末愉快！”他说：“谢谢老师！”同时给我鞠了一躬，就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李文昕，寄自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