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均安镇沙头村鹤岭大街29号之二是一座与众不同的院子。向里望，一排红色的拱形门上，几个大字格外显眼——“冰玉堂”。这是近十几年来回乡后的自梳女们自己集资盖的房子。

　　早期，这里是住满了人的，这是她们活着的时候身体的寄居所，更是她们死后灵魂的归依处。在自梳女的概念中，没有嫁人的女人，是没有祖宗收留的。

　　其实，岁月在她们身上，一点都不算什么。黄齐宽在新加坡做“工妹”做了52年，直到68岁才退休。然后在新加坡养老，直到真正的“老了”，落叶归根的愿望便日渐强烈起来。于是，她便彻底地回到了顺德。

　　今年，她已经91岁了，但她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目前，顺德均安尚有26名自梳女健在。在她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103岁高龄，最小的也已经78岁了，当地人亲切地称呼她们作“姑太”。

　　在国外几十年，自梳女们早就取得了他国的国籍。也就是说，像黄齐宽这样的自梳女们，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她们持新加坡护照入境，入境时需要办理“中华人民共和国签证”，入境后需要申报“境外人员临时住宿登记表”，签证到期需要延期，护照到期需要更换……对于自梳女们来说，这些手续不仅复杂难懂，而且还要从村里跑到对她们来说很远的地方办理，很是不便。

　　况且，不少老人根本就没有这些概念，完全不知道作为一个“外国人”入境之后要干些什么，往往会造成在华的非法居留。“非法居留”，老人们说起这个词很是激动。“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这里是我的家，可是，为什么我是‘非法居留’”？

　　在目前的自梳女中，只有一位的护照签证有效，其他的都已经过期。按照相关法律，非法居留是要受到处理的，可是，没有人忍心来处罚她们，没有人忍心从她们枯瘦的手上接受她们拿来养老送终的血汗钱来作为罚款。

　　另一个问题是医疗与社保。有一位自梳女说，有次她因为生病住院，花了2000多元——自梳女们没有本地户口，没有任何医疗保障，也不能买社保，每一分钱都得自己出。2000元不是一个大数字，但却是自梳女们一年的生活开销。

　　在“不差钱”的时代，钱的问题或许容易解决，而人类骨子里的归属感此时此刻却格外脆弱起来。

　　一位83岁叫黄月容的老人笑着说：“我们啊，就是孤魂野鬼。”终身未嫁的自梳女们没有子女，唯一能给她们带来温暖亲情和青春回忆的，就只有脚下这片故土了。

　　然而，她们要恢复国籍却没有那么容易。按照现有的外籍华人恢复中国国籍的规定，她们必需先取得在华的永久居留资格，而在这之前需要达到诸多的条件，例如需要在华投资200万美元以上、在华担任某些重要职务的或者重点科技人员、或者有中国配偶或子女、有稳定生活保障……显然，这些条件黄齐宽不可能达到。其他老人们也不可能达到。

　　离家时的无奈，做工时的无私，归乡后的无助，黄齐宽跟许多回国的自梳女一样，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三无”人员。

　　2009年9月的一天，顺德出入境管理大队的副大队长何润东靠在办公室的座椅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静静地落在办公桌上的一份函件上。这份函件来自顺德区外事侨务局，是一份普通的函件，也是一份措辞有血有肉的函件。

　　上面写着：自梳女……原籍顺德，从未婚嫁……虽身处异国他乡，仍时刻惦念家乡的亲人，每到月底便将大部分的工资或用工资购买的食用油、衣服等日常用品寄给家乡的亲人们……这份乡情和亲情在当年艰难的岁月中尤显珍贵……自梳女年事已高，别无选择，只能叶落归根……

　　何润东是土生土长的顺德均安人，对“姑太”们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在他的心里，“姑太”们就如同亲人一般。“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没有子女的“姑太”们往往会将身边的人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不久以前，何润东就曾经经手一起自梳女因为签证过期导致非法居留的案子，虽然最终没有罚款，可是姑太悲凉无助的眼光已经定格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微微酸了一下，接着拨通了均安镇政府有关部门的电话，详细了解情况后向大队长梁定南作了汇报。

　　这一群长期以来被忽略的自梳女忽然之间就成了击浪石，在梁定南和何润东的心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一个秋日阳光的午后，何润东带着佛山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的副处长潘永康等领导在均安沙头村的小巷子里七拐八拐，辗转来到了冰玉堂，对自梳女们进行了亲切慰问。不久以后，也是一个阳光的午后，梁定南与何润东带着省厅出入境管理处出入境管理局外管科胡善斌主任、黄春瑙副科长等在顺德区侨务外事局、均安侨办、派出所治安民警的陪同下，再一次来到了冰玉堂进行调研。

　　不过，这一次，冰玉堂正在装修，静雅的院子里只有几个装修工人在埋头干活，一棵紫荚树蜷曲着枝干，舒展着枝叶，悠然过滤着阳光。还有一两只小麻雀在光影里跳来跳去。

　　这里一时不能住人，自梳女们只能散居在各自的子侄家，或者自己一个人独居着。听说省厅的领导来探望她们，便三五相携着赶到了沙头村的居委会。自梳女的生活现状以及面临的各种困境，比如办理社保、医疗方面的困难等等，在老人们激动的诉说与渴望的眼神里便格外让人震撼起来。

　　出，是中国人出去；入，是中国人回来，出入境的工作不就是一个过滤网，过滤去杂质与不安定的因素，给人一个更加安全与温暖的家吗？

　　然而外籍华人要恢复国籍，毕竟是需要公安部批准的。于是，两天后，梁定南和省厅出入境管理处的领导们风尘仆仆地踏上了进京之路。为警的责任心与为人的情感，让他们恨不得马上就拿到那一张淡绿色的定居证明，亲手送到姑太们的手上。

　　自梳女们当年一点一滴的风霜，化作了如今一层一级的感动。一开始便想要一气呵成办这件事的梁定南很快便将好消息带了回来：全面准备材料，详细上报！公安部答应特批！

　　有了这样的话，姑太们的心终于不再半悬了。

　　“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们。”梁定南对居委会负责照看自梳女的雯雯说。雯雯爽快地说：“当然！”然后，她将头扭到了一边，看了一眼正要出门的黄齐宽，低声说：“毕竟，姑太们越来越少了。”(王皓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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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梳女产生于清朝后期，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独有的特殊群体。据《顺德县志》记载：当时，顺德蚕丝业发达，许多女工收入可观，经济独立。她们看到一些姐妹出嫁后，在婆家受气，地位低微，因此不甘受此束缚，情愿终身不嫁，于是产生了自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