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民：IMF应将中国和亚洲的经验带给世界

　　对于中国的不少读者而言，今年5月履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总裁特别顾问的朱民似乎暂时淡出了公众视野。据了解，除了繁忙的日程安排和几乎每周一次跨越大西洋的公务旅行外，履新后的朱民把大量时间花在了学习和阅读上。“在IMF工作，需要从全球视角来看国际货币体系，我还在学习过程中。”他表示。

　　而公众对他的关注并没有停歇，最近，一份西班牙文的出版物大胆预言，朱民将成为下一任IMF总裁。

　　一份IMF内部文字记录透露了他最近的思考和关注——近日，朱民就亚洲在全球经济和治理中的新角色以及IMF与亚洲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本报谨编译成文，以飨读者。

　　亚洲经济：未来和挑战

　　Q：您对亚洲在世界经济中的未来如何看待？

　　朱民：亚洲显然正在世界经济中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2009年，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下滑了2.4%，欧洲GDP下滑了4.6%，但是印度增长了7.3%，中国增长了8.7%。全球的经济增长的重心正从西方转移到东方，尤其是亚洲新兴经济体。我认为这个发展态势将持续至少5年，从而改变整个全球经济结构。

　　亚洲另外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在国际贸易中的角色。因为经济危机始于发达经济体，亚洲对这些发达经济体的贸易急剧下降。作为应对措施，亚洲的区域内贸易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展望未来，我相信发展中国家与新兴经济体之间的贸易会得到迅速发展，新兴亚洲经济体也将成为整个世界新贸易新格局的中心。

　　另外一个变化来自资本流动。由于新兴亚洲经济体保持着强劲的增速，而发达经济体正经历弱势增长，我们看到一个多层次、不同速度的经济复苏。另外，新兴亚洲经济体大多拥有更良好的财政条件，而发达经济体正面临着财政困境。我们可以预期全球资本将重新配置，亚洲将吸引更多资本。

　　综合考虑这些因素，亚洲将进一步迈向全球经济的中心，并将成为全球政策制定的领导者，在全球政策议程设置中扮演重要角色。

　　Q：看起来您相当乐观，那么这一区域在经济政策制定方面是否面临一些挑战？

　　朱民：我对于亚洲的未来和增长前景很乐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好。事实上，亚洲的确正面临着许多挑战。这次的危机告诉我们，亚洲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全球经济和全球金融的一部分。我们看到2009年第一季度贸易大幅萎缩，也看到2008年第四季度资本的快速撤离。这些都告诉我们，亚洲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首先，亚洲需要重新考量发展模式。亚洲目前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出口导向型的，但是我们需要进一步转变为内需主导型的增长模式，从而得到更平衡和可持续的增长。其次是金融体系改革。这次危机告诉我们，一个强健的金融体系在宏观经济管理中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而目前亚洲依旧缺乏这样一个强健的体系。例如，亚洲目前还没有一个具有深度的债券市场，而这对于长期融资非常重要。亚洲对此已努力多年，但是依旧空间巨大。第三，亚洲需要应对全球资本流动。资本流入对这一区域而言是一项巨大挑战，尤其在2010年以及其后几年。亚洲经济体必须非常谨慎地处理这些急迫的问题，设计合理政策组合来寻求“长治久安”的解决方案。

　　所以，一方面我对于亚洲未来的增长前景非常看好，但另一方面，亚洲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再思危机：宏观审慎

　　Q：您在私人部门和作为政策制定者的双重经历给了您对本次全球金融危机独特的视角，能否谈一下您觉得最重要的几个方面？

　　朱民：我在私人部门的经验告诉我，良好的治理非常重要。一个公司，尤其是金融公司，必须有透明度，必须有良好的风险管理系统，尤其需要建立面向长期的目标模式，而非短期逐利。在金融领域，当你提供金融服务时，你就必须承担起对整个社会的责任。

　　从政策制定者的角度看，必须在金融体系和实体经济两方面实现良好的平衡。我们在2007年末所见到的情况是金融体系过于庞大，自我循环，离实体经济越来越远，而这正是本次金融危机的深层次原因。

　　从宏观层面来看，我认为审慎的宏观经济政策已经成为所有政府需要面对的重要课题。所有的危机都和流动性过剩伴生，其中最大的教训是，我们需要逆周期的、审慎的宏观经济政策来避免类似的危机再次发生。

　　Q：各个国家如何并肩努力来解决全球失衡问题？

　　朱民：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不平衡困扰全球经济已有时日，其表现有不同形式，例如现今新兴亚洲经济体与发达经济体之间，抑或石油输出国与发达经济体之间经常账户的失衡。让我们看看欧洲，同样存在失衡问题，德国拥有大量的贸易盈余，而其他欧洲国家面临逆差。当这些失衡开始变得巨大、集中而旷日持久，就真的成了重大问题。20年前，同样存在贸易顺差国和逆差国，少量顺差和逆差会自我平衡；但在过去5年中，我们看到一些国家经常账户持续赤字，而另一些国家则持续保持盈余。20年前，前五大逆差国占据了全球贸易赤字的22%。而今，这个数字达到了76%，集中度更高，全球失衡令人担忧。

　　显然，在这些问题上，全球需要通力合作。有必要采取一些解决措施：赤字国家需要减少消费、提高储蓄，这样才能减少进口、鼓励出口；而盈余国家需要更多的消费，减少出口、增加进口以达到平衡。

　　但是如果放眼全球的不平衡格局，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到互补性(Complementarity)因素。当今世界的发展并不平衡，发达经济体、中等收入经济体、新兴市场经济体和低收入经济体并存，它们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具有不同的比较优势、定位于不同的过程和不同的生产阶段中。例如，大多数发达经济体是服务业导向的，而新兴经济体则以制造业为导向，这也部分反映了劳动分工。在持续和集中的失衡成为全球重大问题时，我们也需要看到这些方面。同时兼顾再平衡和互补性，将会使世界更有效率和更持续发展，而IMF应该在这个过程中扮演核心角色。

　　Q：您如何看待IMF在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的作用与表现？

　　朱民：IMF在这次金融危机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IMF拥有对金融部门和全球经济的丰富知识，并为成员国提供分析、研究和建议。IMF开发了一项名为“早期预警”(Early Warning Exercise)的工具来发现金融部门的弱项并提供预警。IMF也有充分资源为其成员在陷入困境需要金融资源时提供流动性，以缓解融资压力。

　　在本次金融危机中，基于G20的全球决策架构开始出现。IMF很快就与G20开展合作，为其提供各项支持。G20实施了“互相评估”机制，要求成员进行互审(Peer review)，这在很大程度上类似于IMF的监督机制。IMF与G20以及金融稳定委员会密切合作，为全球金融部门制定了改革的新框架。IMF在全球金融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其作用还将进一步加强。

　　IMF改革和全球治理

　　Q：您如何看待IMF在亚洲的角色？

　　朱民：亚洲在IMF中有着重要作用，同样IMF也在亚洲扮演重要角色。我认为双方正在进行紧密和良好的合作。

　　IMF在亚洲通过三个途径发挥作用：首先是监督。通过第四条款磋商(Article IV consultation)以及金融部门评估项目(Financial sector assessment program)，我们试图评估各国国内的金融和经济状况，对各国政府提出建议，帮助其建立发展能力。对一些国家，我们还作为最终贷款人为其提供流动性。

　　其次是能力建设。亚洲是多元化的，每个国家的需求不尽相同。IMF提供技术方面的协助，从审慎的宏观经济管理、增长模式、结构平衡、税收政策等方面，来帮助各国政府处理他们所面对的挑战。

　　第三是培训和知识。IMF在中国、印度、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建立了培训中心，向这一区域的政策制定者提供课程以促进这些国家的能力建设。同时，IMF出版全球经济展望(World Economic Outlook)、全球金融稳定报告(Global Financial Stability Report)、亚太地区经济展望 (Regional Economic Outlook: Asia and Pacific) 等诸多研究成果，帮助区域内的经济体了解世界并成为政策制定的一部分。IMF在亚洲还能更有所作为，我们需要进一步研究亚洲从而更好地与亚洲合作。

　　Q：您认为亚洲和中国在世界经济中日益重要的角色应该如何在IMF中得到体现？

　　朱民：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目前正在进行的有关份额和话语权的改革，以此来体现亚洲和中国日益重要的作用。给予中国和亚洲更多地位的做法是正确的，但对于IMF来说，更重要的是对亚洲和中国有更深刻的理解，并将亚洲和中国的经验带给世界其他国家。为什么亚洲如此成功？亚洲有自己的经验和故事。IMF应该将这些经验传递给其他新兴经济体，甚至包括发达国家。与此同时，IMF有能力也应该将亚洲和中国融入国际舞台，让他们参与到全球政策制定的过程中。

　　Q：您认为IMF应该怎样与亚洲的区域性安排相配合？

　　朱民：IMF在全球金融部门中的作用，与区域性安排扮演的角色，是相辅相成的。两方各有所长。一些区域性安排，例如清迈协议(Chiang Mai Initiative)，对于区域内情况的理解更加深刻，他们也能更迅速做出反应，这类似多边协议的对应双边机制，能够更快地调动资源。

　　但IMF的位置独一无二，它处于全球金融部门的中心，并对全球金融和经济状况进行监督。IMF和区域性安排可以密切合作：首先，为区域性安排提供技术支持。区域性安排若想成为一项真正的机制，需要监督、需要信息、需要分析。IMF在这些方面拥有所有必要的资源和能力，并能提供知识转移以帮助区域建设相关能力。此外，区域安排若要真正有效，并对危机能够及时反应，还需要信用额度(Credit line)，而这正是IMF能够提供的。最终，这些区域性安排将与IMF通力合作，成为全球金融架构中的一部分，从而使全球的金融部门更加强健、安全和可持续。

　　(朱民系IMF总裁特别顾问，本文根据IMF提供的英文资料整理而成，本报记者严婷编译。文中Q代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