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小镇，圣诞前夜，星星点点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灯光。

　　保罗家的圣诞树也如约而至般站在客厅窗前。保罗颤巍巍从通往车库的小门进来，怀里大小不一的几盒礼物，他努力地抱着，有些力不从心，一双皮肤松垮遍布斑点爬满青筋的大手簌簌地抖。他小心翼翼地移动步子，终于在圣诞树前停下，吃力地弯腰屈腿。他缓缓下沉的身体左右摇晃，像风中摇曳的烛火。两个膝盖先后落地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把一个一个他抖抖索索包裹了一个下午的礼物慢慢放到地上，他身体一歪，坐下来，再把僵沉麻木的双腿一点点伸直。

　　都是迪恩小时候喜欢的小玩意。

　　保罗把礼物调换个位置，端详，再重新排放，不时停下来捏捏双腿，继续摆弄礼物。将近午夜他才满意，老态龙钟地靠着墙呆坐，昏花的眼神落在斜对面的壁炉上，眼前顿时弥漫着水雾。

　　他仿佛看到，穿着圣诞睡衣的迪恩走过来，一手端着多半杯牛奶，一手托着放着两片面包的小碟：“爸爸，爸爸！圣诞节就要到了！”那双清澈碧蓝的眼睛，那头柔滑的金发，那脸灿烂的兴奋。

　　迪恩把牛奶和面包放在壁炉前——他一直都深信圣诞老人等他睡熟了会从烟囱里爬进来，留给他盼望已久的礼物，从两岁到12岁，他都牢记圣诞前夜睡觉之前要放这些食物给圣诞老人。“爸爸，晚安，明天见哦！”迪恩回头，天真地笑着，扬起手挥挥，离他而去，身影如阳光下的泡影，一转眼便无声无息。

　　“迪恩……我的孩子……”保罗喃喃，老泪纵横。

　　迪恩死了。他的儿子，22岁的迪恩，在一声枪响中颓然倒下。

　　迪恩持枪乱射被警察围困在屋中的新闻是保罗的老邻居在交通新闻电台听到的。16岁即“成人”独立自主的制度让保罗叹息：自以为成熟的孩子迫不及待地“飞”了。迪恩17岁就离开家，在百多英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和伙伴租房而住，读书，打工。前年开始，迪恩在公司升了职，和女朋友萨拉开始了二人世界。每年圣诞，两个意气风发的孩子都回来陪寡居的保罗共度平安夜。上个周末迪恩来电话，还询问他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保罗踉踉跄跄冲进汽车，一路飞驰。车上的交通新闻台每15分钟报一次迪恩和警察对峙的情况。

　　“警方封锁了子弹射程以内的所有地区，许多当地居民无法回家。”“联邦调查局也到了现场，警方多次喊话，嫌犯迪恩都以开枪乱射回应。” “根据现场邻居透露，此人刚刚经受失业和失恋双重打击。”“警方已经与狂徒对峙4个小时，数个狙击手已经到位。”

　　保罗浑身都战栗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气从他患着风湿的关节中透出来，他的心在胸膛里风中秋叶般瑟瑟着，随时要被扯茎而去。

　　跳下车，他跌跌撞撞地扑向一团团警察：“我是他爸爸，让我跟他说话！”强硕的警察架住保罗：“对不起，劝说无效，就地击毙的命令已经到达，为了您的安全，不能允许您通话。”枪声锐利刺耳，震慑所有人的呼吸，几秒钟死寂……“最新消息：嫌犯被一枪击毙……”保罗仿佛看见鲜红的血液毫无声息地骤然扩散，保罗伸直双臂张开十指：他要接住迪恩落叶一样下坠的身体，他看得见迪恩那双蓝色惊恐的眼睛，那风中飘动的金发……他看见无数个迪恩向他张着手臂——刚刚诞生的迪恩、蹒跚学步的迪恩、放学回家的迪恩……

　　“据现场报道，嫌犯父亲赶到现场，为了确保其人身安全，警方拒绝其父通话要求……此次事件告以平息，无警员伤亡。”

　　枯槁的大手抹一把泪水，保罗扶着墙站起来，恍恍惚惚走进厨房，拿出一只玻璃杯一个小瓷碟，倒上大半杯牛奶，放上两片面包。他走到壁炉前，心里抽搐得难以呼吸，把牛奶和面包放在壁炉前以往迪恩放的地方，保罗的呜咽再也抑制不住，他想起小迪恩去睡觉后，他才把藏在车库的礼物摆在圣诞树下，最后会到壁炉前咬一口面包，喝几口牛奶，这“圣诞老人留下的痕迹”总会让小迪恩心满意足。保罗一边任哭声自喉间断断续续地迸出，一边扶住冰冷的壁炉，哆哆嗦嗦拿起面包咬了一大口，唇齿间已淌满泪水，心如刀绞难以下咽，他把手伸向玻璃杯，今天他决定要喝掉一半，迪恩小时候会对圣诞老人行色匆匆有一丝遗憾：“要是圣诞老人有个吃饱喝足的机会该多好啊。”

　　保罗强忍着愈发艰难的呼吸，把玻璃杯顶在唇上，牛奶从他嘴角溢出来，跟涕泪混合，汩汩而下。他竭尽全力把玻璃杯一点点推回到面包盘旁边：“迪恩，我们就需要那么一个机会……”保罗的身体沿着壁炉慢慢下滑，他听见迪恩欢呼：“爸爸！爸爸！快看啊，圣诞老人来过啦！爸爸！圣诞快乐！”他又看到了那双清澈碧蓝的眼睛，那头柔滑的金发，那脸灿烂的兴奋……

　　圣诞节的晨曦到了，冰冷的保罗横躺地上，一双眼睛盯着壁炉，壁炉上，是少了半杯的牛奶和咬去一边的面包……(摘自美国《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