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期望“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胡适主张不要“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犹具相当的启发意义。
胡适研究的复兴
自从渐渐地不需要仰赖注音符号就可以读书阅报以来，父亲的书架便成为我探险的天地。那正是1970年代初期台湾离开联合国的时候，我在一堆国民党党国体制的宣传品里意外发现了胡适的《四十自述》与冯爱群编的《胡适之先生纪念集》。前者是台南大东书局的版本(现在看来当然是部盗版书)，后者是台北学生书局出版的。两部书的出版时间与父亲题写在内页的收藏时间都是1962年3月，恰是胡适去世后的一个月，也是台湾追悼胡适的情绪最热烈的时候。
刚捧起《四十自述》的我，最初根本不知道胡适的本名“嗣穈”和他的二哥“嗣秬”、三哥“嗣秠”究竟该怎么念。胡适为“穈”字注记了“字音门”，可是，“嗣”、“秬”与“秠”呢?非知道不可的冲动，让我从摸索里学会了查《辞源》的本事。等到被允许单独出门去逛号称“书街”的台北重庆南路，在众多书店里寻觅胡适的书，是自己的“第一志愿”。那套得到胡适授权、由远东图书公司出版的四大卷《胡适文存》是我第一次享受到找书觅书居然“美梦成真”的快乐滋味。只是，那不是家里买得起也愿意买给孩子的书，眷村和小学里都没有图书馆，这套书无从借起。那时我只好有空就去书店里“站岗”，然而，胡适的文字再浅显易懂，不可能是小学生站在书店里看得完、而且全部都看得懂的，只好再三翻读《四十自述》这两部书，聊以藉慰。
初中时代，国文课本选录了胡适的《我的母亲》，出自我早已读过的《四十自述》。但那三年却是绝对不容许人喘气找胡适来看的时候。等到1980年夏天高中联考结束，开始暑期打工，拿到工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当时还位于台北光华商场旁的水准书局，买了一套与远东版内容一模一样却未署出版者的《胡适文存》。因为售价高，无奈之下，只好买盗版。同一时候，李敖突然“复出江湖”，他的《胡适研究》与《胡适评传》由远景出版公司新版上市，轰动一时。将《胡适文存》与这两部书合并而观，不禁引起我探寻李敖其人其书的“前史”的兴趣。他指责远东版《胡适文存》的错误和删节部分，更指示提醒了我，在旧书摊得留心有没有“原版”的《胡适文存》，但从来未见“庐山真面目”。
始终挂念的“原版”《胡适文存》的本来内容，一直要到1986年，当远流出版公司得到胡适纪念馆的授权，推出壮观的37册《胡适作品集》之际，方始知晓。已经是大学生的我，读过胡适秘书胡颂平先生编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10册以及台湾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忠栋先生《胡适从“努力”到“新月”的政治言论》一文，早就知道了《人权论集》的存在。所以，我更好奇的是，胡适在这部书里究竟是怎么批判国民党的？好不容易辗转从张忠栋先生那里得到《人权论集》的影印本，总算满足了我的好奇；它更一度是我揣摩再三学习撰写政论文字的蓝本。
原来，李敖所批判的远东版《胡适文存》的删节，主要是胡适发表在《努力周报》的政论文字部分，其中颇多对孙中山的“不敬”之语。要在台湾再度出版《胡适文存》，则他当年的政论意见，绝对“不合时宜”，非删不可。只是，谁都料想不到，动手“阉割”《胡适文存》的，居然是胡适本人。直到远流版的《胡适作品集》，才“还它一个本来面目”。胡适在《人权论集》里对国民党的批判，更为激烈，批判的矛头更直指蒋介石。所以，在台湾“总统”还姓蒋的时代，远流即使可以“勇敢”地出版《胡适作品集》，却绝无再版《人权论集》的“勇气”。至于《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也只选录《人权论集》的《序》，却未可录其全文，自然都可以理解。我能读到《人权论集》的影印本，已经是桩“福气”了。
从1980年代末期起，台湾政治上的一切禁忌，被怒不可遏的社会力“冲决网罗”，认识胡适全貌的可能性也不例外。特别是张忠栋先生在1987年将他的《胡适从“努力”到“新月”的政治言论》及其他文章汇为《胡适五论》，以这部书的出版为标志，胡适独特的生命旅程，从此不再是重重迷雾笼罩的历史命题。张先生的这部《胡适五论》，以严谨的学术规范为基础，秉史家如椽之笔，直书无忌，尽可能精确地书写过往岁月的纪录，既揭穿威权体制的真相，也像是万马皆喑时代里的正义之声。可以说，在“胡适研究”的“复兴”浪潮里，张先生的研究成果，实位居新起浪头的第一波。以胡适的生命史为对象，让人能够贪婪阅读各种文献，窥视其间无限风采，并且得到跳脱出政治神话囚笼的思想刺激的时代，终于降临。诸如《胡适的日记》手稿本的影印出版，以及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3册简体字本的《胡适来往书信选》等相关文献资料在台湾的大量出土与流通，阅读胡适，不再需要寻寻觅觅了，研究胡适，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展。当然，自由研究、阅读胡适，与发扬实践胡适思想，是两回事。像胡适这样的自由主义者翘望以待的理想生活世界，仍是征途漫漫。
重新阅读胡适
胡适作为“五四”的领袖人物之一，又归骨埋骸于台湾，又当之无愧是在台湾传递“五四火种”的起跑者，因此，胡适的各种著作，始终在台湾出版不辍。可是，现实政治却压制了人们对于胡适的认识与理解，“五四火种”在台湾的薪传空间，也逃脱不了体制的控制。我的“胡适阅读史”，从盗版书读到影印本，再读到经过授权的“合法版本”，而后又收集到来自大陆的各种简体字本，既展现了胡适在台湾流传轨迹的一个面向，多少也是台湾转变的象征。
当下台湾的读者，不必品尝寻觅胡适的辛苦历程。为什么要读胡适？举例来说，对“统独”、“蓝绿”等让人困惑的问题，胡适那里自然找不到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在20世纪的华人历史舞台上，占据一个枢纽位置并自称为自由主义者的胡适，碰到的困难抉择绝对不比我们少。胡适的抉择，叫好拍掌的响应，固然声振一时；批判詈骂的声浪，也是响彻云霄。胡适面对时代潮流与现实环境作出的选择，为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应该都有可供思考的借鉴意义；胡适作出抉择后的复杂心情及其历史结果，还值得细细品味反省。胡适期望“我们若想别人容忍谅解我们的见解，我们必须先养成能够容忍谅解别人的见解的度量”，胡适主张不要“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的态度，犹具相当的启发意义。在台湾已不再是被阉割的“五四火种”，还能传薪不已吗?重新阅读胡适，应该会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一道路径罢。 (作者潘光哲为台湾胡适纪念馆主任；为纪念胡适诞辰120周年，由他编辑的《容忍与自由：胡适读本》一书将由法律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