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玛 一位印度女诗人的艰辛传奇

　　■水 心

　　近日正在国内院线上映的印度电影《印度合伙人》与此前热播过的《厕所英雄》，都不约而同地涉及印度农村女性题材，两部电影的男主角也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宠妻狂魔”，为了让妻子过上更卫生、更体面的生活不惜挑战传统，其中最艰难的步骤都是“改变人们尤其是女性自身的观念”。两部电影的结局都皆大欢喜，一个成为登上联合国演讲台的发明家，另一个化身助力莫迪总理“清洁印度”项目的民间模范。有趣的是，在两部电影的设置里，争取女性权益的英雄都是三观正确的丈夫，而非女性自身。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一个印度底层女性不幸没有遇到开明的丈夫，她该如何是好呢？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一名印度女性学者聊天时，她得知我对诗歌很感兴趣，便推荐我看看印度女诗人萨尔玛的作品，“她的诗歌非常特别，和那些住在空调房间里的诗人完全不一样。”我便找了些资料来看，果然，萨尔玛的传奇经历，完全可以拍成一部宝莱坞大片。

　　萨尔玛1968年出生在印度南部泰米尔纳德邦一个乡村穆斯林家庭。12岁那年，村里来了放电影的，她和三个女同学偷偷跑去看，没想到那是一部情色片，等到开始放映后，电影院门被锁住了，她们无法离开。家里人知情后，把她软禁在家九年，不允许她继续上学。萨尔玛早早结婚生子，在人生最青春美丽的年纪，感受到的却是亲人的疏离、父权的压抑和内心的孤独。强烈而庞大的感情迫使她拿起笔，开始写诗。“当我提笔写下脑海里的句子时，我觉得我正在和某些人分享自己的感受，这种感觉促使我继续写下去。”为了不让家人发现，她的许多诗歌都是在浴室中偷偷完成的。

　　萨尔玛在诗中描绘印度底层女性的切肤之痛，她们的爱、孤独、母性、自我、性别意识，以及精神的匮乏、孤独的煎熬和自我的拷问。她在一首小诗中描写蚂蚁搬走一只被压扁的蟑螂的残肢，而她马上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正是自我的巧妙呈现，因为她也有“再也无法飞翔的翅膀/无用的双腿”。在另一首题为《没有留下痕迹》的诗中她写道：“身穿白色纱丽/未曾生养的老妪/无尽的孤独/什么样的庇所会留给一个女人/她的痕迹已全然抹去。”萨尔玛的诗简单、紧凑，并不像一些诗歌那般深奥莫测，却善于展示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悲哀和危险。她的诗没有多余的玄想，只有个体与现实撞击后活生生的回响，显示出执拗的尊严感：在父权的文化背景下依旧试图发出女性个体的声音，拒绝抹杀个人记忆。保守者视其为异端，而更多批评家和读者认为她是泰米尔女性主义文学先锋。她说：“我的痛苦并非个人的，它属于所有女性。”

　　她将自己的诗偷偷送往出版社，选择“萨尔玛”作为笔名。她依然若无其事地生活在村庄中，出版社帮她接收读者来信，再秘密打电话将大致内容告诉她。由于当地穆斯林妇女不能单独外出，每次参加出版社举办的文学活动，萨尔玛只能以看病为名、在妈妈的陪伴下偷偷前往。在第一部诗集的发布会上，出版社邀请萨尔玛上台说几句话，她却不敢登台，因为害怕发布会的照片会登在报纸上而被村里人看到。

　　事情发生了奇妙的转机。2001年，村里的“潘查亚特”迎来选举。“潘查亚特”字面意为“五人长老会”，是印度乡村传统自治机构。由于当年村里的选举名额保留给女性，原本准备参加竞选的萨尔玛丈夫无奈之下只得让妻子参选。为了赢得选举，萨尔玛公开了诗人和作家身份，结果顺利当选。政治地位的变化为萨尔玛争取到了写作自由，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写作、出版、收发杂志和信件，终于可以大胆表露自己的政治态度。她接受电视台采访时不戴头巾，在社交媒体上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并于2006年加入泰邦反对党德拉维达进步联盟，积极为女性争取更多政治权利。

　　萨尔玛的故事诚然励志，但毕竟凤毛麟角，印度又有多少普通女性可以凭借天赋成名、再转型为政治领袖呢？事实上，早在上世纪60年代，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就当选印度总理，成为世界政坛上为数不多的女性领导人和蜚声海外的“印度铁娘子”，但精英层的光环与底层的阴影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时至今日，政治权利受压抑、经济缺乏独立性、思想意识陈旧仍束缚着数亿印度普通女性，层出不穷针对女性的恶性案件更让印度饱受诟病。即使在现代社会，由于多数女性婚后无法工作，她们被视为靠丈夫养活的累赘，出嫁时娘家不仅要负担各种婚礼花销，还要支付一大笔嫁妆，否则女儿在婆家的日子便不会好过。以至于一个印度朋友曾非常不解地对我说：“听说你们中国人结婚男方得出好多钱，还得买房子才行，这是真的吗？真是不可思议啊！”

　　或许只有从经济基础入手，实质性地改变印度女性的处境和地位，才能从源头消除厕所、护垫、嫁妆等一个又一个让她们遭遇尴尬和不公的问题。《经济学人》杂志2018年数据显示，在G20国家中，印度女性劳动参与率仅高于沙特阿拉伯，女性对经济发展贡献率为1/6，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一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认为，如果印度能充分释放女性就业潜力，其富裕程度将提高27%。但充分实现女性就业并非易事。且不论文化传统，仅就现状而言，印度国民经济重心在第三产业，而软件、医药等优势产业无法像制造业一样提供大规模就业岗位。在青壮年男性尚无法充分就业的情况下，女性就业不仅涉及女性权益，更是牵扯到印度经济结构转型的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