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中国当代文学无需靠诺贝尔奖证明自己——中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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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中国当代文学无需靠诺贝尔奖证明自己

2010年07月02日 08:46 来源:解放日报 参与互动(0)  【字体:↑大 ↓小

  放大历史和文化的眼光

  ——专访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

  《如此繁华》,是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的一部学术著作。

  这个书名,似乎也注解着他人对作者及其论著的感性认知:观点有锋芒,语言绮丽,真是繁华得紧。

  如此繁华,更可标识为人们对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建设的一个热烈期许。

  日前,在复旦大学完成了一场引人入胜的讲座后,王德威教授接受了《解放周末》的专访,就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文化建设的重任和知识分子的职责,直抒己见。

  传统那个东西很妙的,如果没有一个创新的动力或者容纳创新的容量的话,就绝对不能成其为传统。文学也是一样

  ●影像阅读不能替代文字阅读

  ●文学“死不死”,根本不是问题

  ●某种文学样式没有就没有了,好东西不见得永远存在

  解放周末:在多媒体时代,文学是否还能如此繁华?

  王德威:我觉得文学一定得存在。尽管,这个存在的形式和文类可以有绝对的改变,像现在出现的网络文学、手机文学等等。

  解放周末:文学所激发的热情和意义曾一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中心。而今有人却认为,当下承担大众审美教育功能的载体,不再是文字,而是电影和电视剧,对此您认同吗?

  王德威:我觉得这种取代应该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角力过程。文学作为记录社会文化动态的一种符号式的象征活动,它总是在的吧。影像阅读不能替代文字阅读,同时,影像作为一种符号形式,将来也有很多种细分的可能。而且看你怎么定义文字和符号,难道我们不说话、不书写、不阅读了吗?所以我认为这种改变不是一下子的,也没有这么显著。

  解放周末:改变的显著性可能并不存在,但文字本身的力量已然趋弱。

  王德威:或许,我们可以从文学的定义来看这个问题。文学的定义一定会改变。在过去的100年里,文学的定义已多次改变。文学作为一个严格学科的建制下的定义,是20世纪的发明。我们现在每天如此担心,万一文学没有了怎么办?其实,在有“文学”这个定义之前,已经有很多文人在写诗赋词,但是没有人宣称自己是文学家。李白可没有说自己是“文学家”,杜甫也没有这个称号。在当时的文化体制里,诗歌酬唱是已然存在的一个文化习性,就像我们今天去卡啦OK唱歌似的。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文学“死不死”,根本不是问题。

  解放周末:就像,今天诗歌甚为寂寥,而流行乐坛著名词人方文山的歌词却被选入了中学课本,仿佛一种新的诗词样本。

  王德威:对。柳永词就是那个时代的歌词。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我不觉得方文山将来不可以成就一定的文学价值,网络作家也是。文学需要改变,如果文学不改变我们才要引以为忧。从历史的脉络来审视文学是非常重要的。我甚至认为,某种文学样式没有就没有了,好东西不见得永远存在,另外,它“穷则变,变则通”。传统那个东西很妙的,如果没有一个创新的动力或者容纳创新的容量的话,就绝对不能成其为传统。文学也是一样。

  所有的文学史的判断与传承,都有某种偶然性

  ●文学史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

  ●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有这个局限,你必须知道自己的局限

  ●也许你阅读的量还没有那么大,或者说你的注意力还没有关照到,人家轻舟已过万重山

  解放周末:“我所关注的还是1980年代出现的作家。我困惑的是,为什么中国文学界还是由那些人占据。 ”在一次采访中您所袒露的困惑,如今还依然困惑着您吗?

  王德威:也许我作为一个资深的读者,可能已经有了阅读局限。我的确没有阅读网上作品的习惯,我的确觉得年轻作者不合我的口味了。这是需要自我反省的地方。但换个角度来说,文学史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的,莫言、苏童等那个年代出来的作家,也许真的很好,值得一种长久的关注。别忘了,出了一个杜甫之后,就没有第二个杜甫啊。所以,我会从这样一个灵活的观点来看待我自己的文学立场。作为文学评论者一方面我当然期望成一家之言,这也是我的某种自我期许。对你看待文学史的姿态,对你文学评论的观念,你当然要有一个自己的立场。但另一方面,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有这个局限,你必须知道自己的局限。

  解放周末:一家之说的立场之外,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现状如何评判?

  王德威:目前现状,我觉得是混沌不明。像一些年轻的作家有绝对的活力,也吸引了强大的读者群。作为一个评论者,也许我很惭愧,我没有进入他们书写和诠释的领域。但我很愿意读到一些新的作品。我讲个台湾的例子,我上星期在台北,有同事推荐了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1987出生的作家的作品,关于台湾乡土文学的。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看最新的作品了。我读了,真的觉得非常好。而在他之前的那一批70、80年代出生的作家,也是做台湾新乡土文学的,我觉得没劲。这和个人的趣味也有关系。可是那天我在飞机上,一下子读完了这个作品,我就很有感触,也许你阅读的量还没有那么大,或者说你的注意力还没有关照到,人家轻舟已过万重山。对这些作品,我自己觉得还混沌的时候,一代新的人已经出现了。如果我能进入他们的新的创作领域,我会觉得这是我的运气。但是,不得不承认有能量的限制,这么多作品我看都看不过来。

  解放周末:其间有偶然性?

  王德威:有偶然性。所有的文学史的判断与传承,都有某种偶然性。但是,这个偶然又不是你在街上踩到香蕉皮这样的。还是在因缘之间,有人跟你提了,或者你要有心去关照它。

  解放周末:正因为你是王德威,所以才会有人和你提起作家与作品。

  王德威:也许你讲得有道理。这里面是有很多有趣的逻辑在的。

  等待大师,我没有那么强的一种乌托邦的心愿。我的意思,没有就没有,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人的情感作为一个审美的象征活动,文学不能脱离这个感性的层面

  ●号召出一个口号或者哀叹出一个现象,都不足以改变社会现状,何况文学生产

  ●旷世的文学从来难得一遇

  解放周末:读者有个普遍的阅读感受,现在一些文学作品的精神姿态缺乏正面的力量,自我、狭隘、解构崇高、回避是非,这样的文学如何体现社会性?

  王德威:或者,这样的作品的存在本身就是证明了一种社会性的倾向,一种“感觉结构”。

  解放周末:不久前,上海文学评论界开过一个座谈会,关注文学批评的未来,其间不乏批评界对某种现状的反省和对未来的不安。

  王德威:我觉得,文学批评者有一个义务,就是观察、诠释目前文学界的现象,并且提出你个人的一个期许,这是文学作为文化建制的一个部分。

  我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整个批评界的典范的改变。英语的批评语境里,“9·11”之后,有一种呼吁,就是把文学批评和新的伦理思考结合起来。这种伦理,大可以大到国家、民族和宗教的问题,小可以小到人和人之间的问题。另外,国外批评界还有一个动向,就是对情绪、情感的关照。过去的批评,过于坚持冷冰冰的结构主义或轻飘飘的解构主义方式,那么,人的位置放在哪里?毕竟,人的情感作为一个审美的象征活动,文学不能脱离这个感性的层面。这些代表了国外广义的批评界目前的表象。至于谈到中国文学批评界对文学的不安、不满和焦虑,我感觉好像由来已久,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提出了人文精神要重建。

  解放周末:振“笔”一呼,用意很深。但现实却并未成全这种呼吁或者说愿景。

  王德威:是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东西,在目前来说,号召出一个口号或者哀叹出一个现象,都不足以改变社会现状,何况文学生产。就像刚才讲的,其中是有偶然的。这个偶然,是在某一个机缘下,某一个作品、某一个文学的呼吁、某一种题材,真正触动了某一代人的心思,一下子这个典范就转换了。典范的转换,从来不是起承转合,它有一个强大的复杂的不得不然的机制。而这种不得不然的机制,往往又以一种偶然的形态出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可以理解中国国内同业的这种不安和呼唤。就像我说的,上世纪80年代之后好像没有出现更有影响力的作家……是不是我们自己忽略了?毕竟,我们的眼界是有限制的。这是一种说法,反躬自省。但是,另外一种说法,没有就没有。我们就老实承认嘛:这一代就是不成。旷世的文学从来难得一遇。

  解放周末:因此,我们应该有等待大师的诚恳和耐性?

  王德威:等待大师,我没有那么强的一种乌托邦的心愿。我的意思,没有就没有,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何况,大师的再出现,也许是在你完全意外的一个状态。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候,小说不是一个入流的文类,甚至曹雪芹自己都没有想到公之于世。谁能想到,《红楼梦》今天成为了一个超级的文学经典。

  自信有就有了,而不是以一个标杆式的仪式性的场合来证明的

  ●我觉得,现在中国文学对诺贝尔奖的焦虑有点奇怪

  ●现在年轻的中国学者变得比以前有自信了。以前那种强烈的要有一种西方理论来支撑自己的心态,已经没有了

  ●做学问要专、要细、要很长的时间,甚至有时还不见得做得出来。

  解放周末:您持有平常心。但是,社会上总有一种期待或者说焦虑,典型的表现就是对诺贝尔文学奖的焦灼期待。这是一种矛盾吧?

  王德威:这是矛盾。因为我的立场主要是在一个教学的环节里。我的任务是,就算是坏的文学我也能把它教好了。我所说的教好了,不是那个坏的文学我说它很好,而是它坏到一定的程度,就变成一个值得研究的对象了,是我作为文学研究者的某一部分任务。

  解放周末:这也涉及到文化自信的问题,为什么我们需要西方标杆来证明自己?

  王德威:你讲得很犀利。我觉得,现在中国文学对诺贝尔奖的焦虑有点奇怪。我曾经说过,中国当代作家无缘诺贝尔奖,有政治地理的考量,更大的程度上就是一个翻译的问题,是一个语言障碍和沟通的问题。如果以大国崛起的心态来看待这奖项,应该相信,中国当代文学无需这种外在的标杆来证明自己。我觉得诺贝尔奖迟早会来的,但它需要一个酝酿,需要大量的好的翻译,也需要文坛各种文学和非文学因素微妙的互动。

  被顾彬一说,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大家都焦虑得不得了。为什么呢?没有这个必要。事实上,我个人觉得在过去20年中国学界整个的生态有很大的改变。

  解放周末:怎样的变化?

  王德威:我觉得现在年轻的中国学者变得比以前有自信了。以前那种强烈的要有一种西方理论来支撑自己的心态,已经没有了。今天,中西翻译的速度非常快,资讯传播的快速也是之前难以想象的。这种学术生态的改变是非常好的。

  但我仍然不排除今天国际交流的重要性,这就是为什么我乐于见到,也支持这么多中国的学者出去,这么多国外的学者来这里。今天,像北大、清华、复旦接待国外来的学者来,可谓络绎不绝。如今国外学者来到这里,也应该有一个平常心:自己不是来贩卖一个了不起的概念,而是希望在这里有一个交流有一个对话。学术也好,文学也好,真的就是凭实力。我想,自信是这样表现出来的,而不是诺贝尔奖怎么怎么样。自信有就有了,而不是以一个标杆式的仪式性的场合来证明的。

  解放周末:与此同时,在中国学术生态的发展过程中您注意到有什么问题?

  王德威:我想就是学术圈一个学术规范的问题。

  解放周末:某种程度上学术被商业、功利异化了。

  王德威:市场的需要,传媒的播散性,造就了一批学术明星,这些现象都是有点不可思议的。对于这种生态,我们不能作出一个纯然的价值判断,但会令人怀疑是不是这些事情占据了学者们太多的时间?做学问,就像陈寅恪先生说的,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最重要的,要耐得住寂寞。

  解放周末:要坐冷板凳。

  王德威:当然是这样子。比方说,我今天讲个张爱玲,也许是一时的热潮,但演讲是表演性的行为,归根结底你得潜心钻研学问。要是以演讲为目的,以开会为目的,学问本身就反而变成一个手段似的,是本末倒置。有些老话还是很有用的,尤其是在现代中国这样一个处于快速转型期的社会里,知识分子所面临的冲击是很大的。做学问要专、要细、要很长的时间,甚至有时还不见得做得出来。

  解放周末:承受失败的可能。

  王德威:这是学问的代价,这也是乐趣相辅相成的一部分。

  我们学者诉说他人的意见,倾听自己的心声,更交代不由自主的杂音。这一切最后的升华或者沉淀,就是思想

  ●你知道你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了解,你不能以偏概全了

  ●知识分子要把问题想得繁一点,要把历史和文化的眼光放大

  ●文学,就是提供给我们这个社会一个想象

  解放周末:您认为学者怎样才能回到学问的本身呢?

  王德威:作为一个学者,应该要择善固执,敢于与众不同,也需要不断地自我反省的自觉。知识分子的责任应该是化简为繁,让问题复杂,这是我们的能量所在。当然这个“繁”,不是人事上的,而是指学问本身的复杂。换句话说,就是更深入。

  解放周末:也就是学问的深度。但不少人在感慨:当前学界有一种“学术前进,思想退场”的倾向。

  王德威:思想是必须要存在的。我们学者诉说他人的意见,倾听自己的心声,更交代不由自主的杂音。这一切最后的升华或者沉淀,就是思想。

  解放周末:不同的视角,会产生不同的命题与思想。海外学者对中国、对中国文学的研究,就为中国本土学者切入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路径。您能否介绍一下目前海外汉学的现状与动态?

  王德威:海外汉学的传统定义,是18、19世纪欧洲学者对中国和中国学产生兴趣之后所发展出来的一门学科,无所不包。那种定义下的海外汉学,现在式微了。今天中国学的门户已经开放了,两边的交往如此频繁,可以更为广义地来理解,而且,现在海外对中国的研究分门别类专业化的倾向非常明显。一方面,学科本身的定位已经产生了大变动。另一方面,中国越开放越刺激海外中国学研究者一个谦虚的心态。因为,你知道你有那么多东西需要了解,你不能以偏概全了。

  解放周末:如今中国文化越来越得海外学者的青睐,甚至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比如,有一位汉学家观察到,中国年轻人边吃着美味的中餐边喝着可乐,对此他难以接受。

  王德威:这个不应该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问题的起点。难道中国年轻人打手机谈论诗词,上电脑察看古籍就不够“中国”了么?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化一厢情愿的乡愁似乎也有检讨的必要。还是那个观点,知识分子要把问题想得繁一点,要把历史和文化的眼光放大。我们有很多问题受到视野的局限,所以要把问题放在一个历史的纵深、文化的高处来思考。

  解放周末:历史纵深与文化高处,需基于一定的社会积淀。然而,今天的社会心态却常显得浮躁,于是不断有人寄望于文学,认为文学是要安顿人心的。

  王德威:对这个问题我理解,但我要存疑。为什么是文学呢?我们的社会多半人是不看文学的。但是一谈到安顿心灵的时候,就是文学嘛。这是最大的矛盾。我不觉得文学必须要承担这样的重责大任。电影界今天这么能干,电影为什么不去承担呢?当然,这可以看做是对文学的抬举。不过如果只把文学当做是一个象征资本、教化机制,不能真正体会文学既可以安顿心灵、也可以刺激心灵的复杂可能,那是舍本逐末。

  解放周末:那么,您如何理解文学的担当?

  王德威:回归本然。文学的价值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在今天这个资讯的时代,文学必须处于一个流动的状态,呈现传递与以往不同的现象,构建不同的对未来的憧憬。如果有它的盛世,我们很高兴。如果没有,也不代表将来没有。我觉得这个无从意料,但我愿意有这样一个构想。

  解放周末:您对文学很乐观。

  王德威:当然。文学,就是提供给我们这个社会一个想象。这个想象,不是天马行空,而恰恰是为历史所不及的地方提供某种出口。

记者黄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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