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和胡利娅姨妈

　　日前，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1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对其获奖的评语是：“因为他对权力结构制图学般的细腻描述和他对个人的抵制、反抗和挫败形象的尖锐刻画。”笔者闻此讯息，不禁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两本书，以及因此写过一篇由书而生的随感文字。

　　那第一本书是略萨所著的《胡利娅姨妈与作家》。说实话，当时读这本书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说是“长篇小说”，却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和九个短篇小说的拼盘；而且还别出心裁地交叉穿插———单数章叙述作家和胡利娅姨妈的恋情故事，双数各章(除第20章外)则是各自独立的短篇。倘遇到守旧而不高明的编辑先生，很可能会以为作者是在搞“挟带走私”———以一束短篇来“走私”一个隐情故事，或是以隐情故事“挟带”滞销的短篇。———殊不知这其实正是略萨乐此不疲的“结构现实主义”把戏。

　　作家按其“结构”经营，读者则可以有自己阅读的“结构”，对《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既能一气呵成顺着读，也不妨无视作家的“结构”而跳着读。我采用的就是后者的读法，先零零碎碎看几个短篇，尔后再把作家马里奥与胡利娅姨妈的恋情故事缀在一起通读一遍。说实话，当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觉得这只是小说，而小说总是虚构出来的东西。

　　然而我错了。胡利娅姨妈与作家的故事是真的———从后来胡利娅姨妈也写出一本书“以正视听”，便可以证明略萨所写的故事绝非虚构。

　　从略萨的笔下，我们读到了一个与世俗相违却是美丽又惊心的不伦之恋故事：正在读大学的18岁的马里奥，在舅舅家里见到了胡利娅姨妈，胡利娅是马里奥舅妈的妹妹，她比他大5岁(另有一说是大10岁)，当时她刚离婚不久，从玻利维亚家乡来到秘鲁的姐姐这儿；马里奥很快迷恋上了胡利娅姨妈，他们双双坠入了爱河；纸包不住火———爱情之“火”，双方亲属知晓后非常惊愕且视为“大逆不道”，马里奥的父亲是性格暴躁的人，他甚至带着左轮手枪去找知情者追问他们的下落；马里奥不屈服，他和胡利娅姨妈一起私奔，办了结婚登记；马里奥的父亲又带着枪去“会晤”三个舅子，宣布胡利娅是个“不受欢迎的人”，限令她48小时内离开秘鲁；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只得挥泪离别，胡利娅孤零零地去了智利；后来直等到马里奥的父亲回心转意，这一对有情人才得以聚首欢爱……

　　1977年，《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出版，略萨在书的扉页上题词：“献给胡利娅·乌尔吉蒂·伊利亚内斯，对于她，不管是我还是这部小说，都深感抱愧。”他把书寄给已离异了多年的胡利娅。胡利娅看到书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书带回家，迫不及待地阅读，“我一口气看到清晨六点半，书看完了，我还在伤心地哭着。”书中的有些描写使她不快，因为她认为她和略萨之间的隐秘，任何人无权知道。尽管如此，她还是给略萨回信，对他寄来的书和题词表示了感谢。

　　胡利娅认为《胡利娅姨妈与作家》是“一部充满风趣的、优秀的文学作品”，自己还能够接受。但她后来得知这部作品要被改编成电视剧，将会弄得人人皆知，她就不能容忍了。她写信给略萨加以阻止，没有结果。电视剧拍成后，在秘鲁和其他拉美国家播放。当电视剧在胡利娅所在的玻利维亚放映时，她非常恼火。后来她在答记者问时说，电视剧让演她的女主角在结婚前夜“穿着轻飘飘透明的衣裙诱惑巴尔加斯·略萨，成了一个迫不及待地让他上钩的轻浮女人”；目睹这种“肆意篡改”，可想而知，她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于是她决意也要用书来回答，她写了《巴尔加斯没有说的话》———这是我那时读的另一本书。如果说略萨写的是爱情之花的萌生和绽放(他只是在最后一章把两人的离异淡淡地一笔带过)，那么，胡利娅则以更多的笔墨描述“之后”的故事，她和略萨婚后生活的种种艰辛，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屡经风雨，终于凋谢、离析。她倾诉着她和略萨的恩恩怨怨，她说：“我把心中的酸甜苦辣都写进了字里行间。”

　　当年他们耳鬓厮磨时，略萨写出《城市与狗》而声名鹊起，到略萨著成另一部名著《绿房子》，却正值他们劳燕分飞之际。离异之后，胡利娅写道：“对于我，他仍像以往那么重要。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在所有的书店里寻找他的书，一旦找到就如同发现宝贝似的爱不释手，那个贪婪劲儿哪像是在读，简直像是狼吞虎咽。”……算起来，胡利娅倘若还健在的话，如今已有八十高龄了，当她闻知曾经的马里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想必也会由衷欣喜的吧。

　　在略萨获此殊荣之际，谈说多年前所读的书和随感，并非是想趁机绯闻八卦一番，实际上略萨与胡利娅的情事，正是作家用自己书写的作品告知世人的；笔者更绝无藉此往昔情事妄作道德评说之念，我们知道拉美人多热情奔放，而作家略萨不忌在作品中展示自己和胡利娅姨妈之间曾经的恋情，正显示出他的坦率和可爱。笔者特别注意到瑞典文学院授奖评语里的这句话：“他对个人的抵制、反抗和挫败形象的尖锐刻画”，《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不也正是符合这一评语的一部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