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作协副主席王纪人谈有关文学发展机制的几个问题——
少些干涉和规训，让文学“自适应”
王纪人
说“文学发展机制”可能有点儿陌生，但当我们考虑如何繁荣和发展文学时，却是题中应有之义。
在古代，文学的发展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即使有某种机制在起作用，也一目了然，如“以诗取士”的策略推动了唐诗的大繁荣。在现代社会，影响文学生产的因素多多，如互联网、出版发行、稿酬和版权制度、国民素质、文学批评、文艺政策等，无不关涉文学的发展和繁荣。这些看来属于文学的外部因素，都实实在在地影响着创作，成为制约性条件，与文学自身的工作原理共同形成了文学机体的构造功能和关系，这就是现时代的文学发展机制。
首先要说到的是新媒体网络对文学的影响。网络对文学的影响已日见其大，这有目共睹。网络文学作者以草根身份出现，从自娱自乐起步，借零门槛进入，逐步积蓄了力量，使正统文学界从不屑一顾到报以青睐，频频伸出橄榄枝。但在号称百万大军的网络文学作者中，真正能够登堂入室终成正果者毕竟是少数，稿酬达到百万、千万元的职业小说家更是凤毛麟角。网络文学作为文学的一翼，固然在浅层次上满足了青少年读者的阅读需求，也拓展了文学新军的后备梯队，但毋庸讳言，其创作题材比较狭窄，目前主要局限于盗墓、玄幻、穿越之类，走的是规避现实的路线。商业的运作模式迫使签约作者日新生内容多达六千字，年产量超过纸媒作家毕其一生的创作量，这就必然造成“注水肉”的出现，粗制滥造、机械复制就在所难免。网络文学是缺少古今中外经典参照系的文学，它的漫山遍野不仅抢夺了纯文学的阅读市场，也使青少年读者的文学视力近视化和文学视野狭窄化。
当然，严肃文学当前也不甚景气，文学整体被边缘化，文学期刊和出版社为了生存和盈利，倾向于商业化模式，除少量比较优秀的作品外，发表和出版的很多是提供浅阅读的快餐文学，这样就培育了远离“纯文学”、不知经典为何物的大众文化消费者群体，他们主要把文学的功能定位于消遣娱乐和即时性消费。这种趋势反过来又刺激了时尚文学和低端文学的生产，因为这种满足于浅阅读、低端消费的作品往往销路很好，就如麦当劳一样，而媒体也经常有每月的畅销书排行榜公之于众。文学生产的商业化和快餐化，文学接受的娱乐化，已经在精神生产、消费链上形成了某种互动式的恶性循环，长此以往必然导致文学水准的崩盘和国民文化素质的下降。文学有其他精神产品所无法取代的潜移默化的作用，直接关系到一个民族的文化素养和感知能力，以及驾驭语言的技巧。一个民族的语言大师总是来自文学家，而不是来自语言学家。
文学创作、文学阅读、文学批评是文学活动中最基本的组成部分。但毋庸讳言，当前的文学批评存在各种问题。价值观念的失衡和批评标准的失范，使批评不能有效地鉴别作品的优劣，某些文学评论往往成为出版业的营销环节，溢美之词比比皆是。重建批评的公信力是批评的当务之急。批评除了鉴别作品的高低优劣，还进一步阐释包括文学经典在内的许多文学作品，总结一个时代的文学经验，甚或揭示了文学发展的某些普遍的规律，从而对创作起到有力的推动和导向作用。对于阅读而言，文学批评不仅仅是联系作家作品与受众之间的桥梁，还起着纠正读者鉴赏力的作用。
文学艺术既是意识形态的生产形式，又是一种社会经济的生产形式。对文艺的意识形态性质，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庸俗化和绝对化。其后果是大家都已看到了的，那就是无穷尽的有罪推定，甚至历次政治运动都是从批判文艺“毒草”开始的。弄得文艺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甚至家破人亡。有句话叫“鲁迅走在金光大道上”，意思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被铲除“毒草”之后，就剩下鲁迅的作品和浩然的《金光大道》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可悲不可悲？所以要繁荣文艺，首先要从法律上禁止这种文化专制主义出现的可能，一旦出现，就可以诉诸法律，对造成严重后果的，可以对肇事人以诽谤罪、草菅人命罪等立案侦查和法律起诉，直至绳之以法。这些很有必要在文艺立法时毫不含糊地明文规定，以体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民主精神。
文艺就整体来说，确实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对此毋庸讳言。曾有一个时期，理论界企图淡化甚至否认这一点，主要是因为吓怕了，一次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更何况被咬过多次。文艺的意识形态性体现在它是一种审美的、批判性的意识形态，这早已为中外文学艺术史所一再证明。从理论上说，这是因为文艺以体现真善美和社会良知为己任，必然要批判假恶丑，批判一切阻碍社会进步的现象，否则就不能发挥文艺的社会功能和审美功能。所以承认文艺的意识形态性，就是在法律上承认文艺批判丑恶现象的合法性，当然与此同时，也相应地对文艺家提出承担此种社会职能的要求，对宣传假恶丑和严重违反社会公德的作品，予以法律上的限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不可写，那个不准的规训还是太多。只要文艺家遵守社会公德，写什么和怎么写，都不应横加干涉。创作自由历来是中外古今文艺发展和繁荣的必要前提，舍此何来文艺的大发展和大繁荣？为什么至今仍讳莫如深？
对文艺的社会经济生产的性质，过去一直缺乏了解。文学艺术既是一种精神产品，也是一种商品。作家艺术家是文学艺术的创造者和生产劳动者，艺术生产是社会生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艺术家的权益自然应该受到保障。现在侵权的现象比比皆是，畅销书被盗版，委托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图书会遭到违反《出版法》的恶劣待遇。作家艺术家一旦与出版公司签订了合同，就成了公司的雇员，他的劳动成果就成了公司可能在消费市场上获利的商品。在文艺立法时，不妨参照《劳动法》和《出版法》等条款，保护作家艺术家作为生产劳动者的基本权益，使他们的知识产权不受侵害，他们的经济利益不遭损害。保障他们的写作权、出版权和知识产权，就是保护艺术生产力。为此，在文艺立法的同时，还须建立和完善推动艺术生产力的生产关系和生产体制。
现在中国的经济总量已位居世界第二，而在文化软实力方面还很欠缺。以当代文学而论，虽然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家和作品，但其影响力显然不如20世纪上半叶的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更是不可相提并论。文学创作虽然在文学作品的年产量和人力资源上都非常可观，但数量不等于质量。要提高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水准，并扩大其国际影响，我认为需要有如下几个前提保证：要有良好的文学生态环境；作家要有良好的创作心态和关注社会现实的责任感；出版社和网络平台要淡化以“生意”盈利为唯一目的的商业模式；培育高素质的读者群体；有一支出色的评论家队伍；把优秀的中国文学推向世界。
有此不懈的努力，文学繁荣发展的运行机制才能得以形成，成为应时而变，实行最优化目标的“自适应系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