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奠中曾参加民间抗日武装 拒绝国民党重金资助

　　编者按：当代大儒、著名教育家、书法家、山西大学教授姚奠中先生，于12月27日5时50分在山西大学亦曲园家中逝世，享年101岁。他一生历览百年风云，秉承文人传统，坚守国学道义，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本期“双塔”特约一组文章，是为纪念。

　　12月23日，书画界的朋友来家帮我把姚老不久之前赠我的墨宝“燕处超然”挂于新居堂壁，其中小款有一字捉摸不准，我还准备节前去看望姚老时请教一下；今天——12月27日9时许，有朋友来家取字，说到著名老作家马识途迎来100岁生日的喜事，我还说姚老也快迎来102岁寿诞了。可是，这话说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到院里散步，突然接到李涓同志的电话，说姚老走了！我晕了一下，几乎脱口说“你胡说”。前不久我刚去看过姚老，姚老精神矍铄、兴致勃勃地同我聊了半个多小时，还亲手赠送我商务出版社再版他的《诗经选译》和三联书店出版的记者访谈《百岁溯往》。而且姚老还一一签名“奠中持赠”，亲手递到我手上……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他老人家怎么会突然就走了呢？！

　　我无心再散步，呆呆地站在清冷的阳光下，想着我与姚老的交往，想着姚老至高至善的人格魅力，想着姚老的一生幸与不幸，想着姚老于教于文的成就与贡献，陷入深深的悲痛与回忆。采写《姚奠中》一书时，在姚老的小书房，我与姚老相对而坐，开玩笑说，我过去一直不敢登门拜访姚老，是以为你名望高，也与一些高官显贵一样，门难进，脸难看。姚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我这个门呀，是不分你是达官贵人，抑或是平民百姓，来者不拒，只要门铃一响，就叫开门，一视同仁，一样恭敬接待。后来，我还真验证过，只按门铃，不通名报姓，果然每次不虚。我倒是因此担心，并提醒姚老说，万一有坏人……姚老还是哈哈笑说，来我家者，无坏人。那种包容、大度、仁人之心溢于言表。《姚奠中》一书结稿之后，要定书名，我拟了几个，一一念给姚老，请姚老选定。当他听到《大家姚奠中》《鸿儒姚奠中》这些书名后，频频摇头否定。当我念到《大师姚奠中》时，姚老竟忍俊不禁，一边连连摆手，一边仰头大笑，连声自嘲说，大师！大师！不敢当！不敢当！别大师！别大师了啊！最后，姚老选写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书名：《姚奠中》。

　　姚老是一位集教育、学术、文学、书画于一身的大家，他的书法艺术获得最高奖项“兰亭终生成就奖”，他在教育、治学、诗词、书艺等多方面的成就与奉献，使他成为当今无可争议的国学大师、艺术大家、一代鸿儒，受到国人学士的敬重。然而，在我历时一年多采访姚老，听他回首往事，讲述他的百年人生、治学从教之旅后，他的人格魅力更深深地打动着我，激励着我。

　　姚老初中毕业即考取了山西教育学院，这是当时山西唯一的一所高等学府。不幸的是国民政府有个规定，没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学子是不得进入大学的，考取的也必须辞退。所以少年姚奠中不得不在老师鼎力相助之下重新进入太原新民中学补读高中。在其读高中之时，正赶上闹学潮。少年姚奠中学习好，作文尤其写得好，一进新民中学就出了名。他本来没有参加学潮，可是阎锡山说，闹学潮的都是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胡闹，学习好的学生不会去胡闹，少年姚奠中毅然放下书本，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学潮中。也就是那次闹学潮，彻底改变了姚老一生的命运。在阎锡山镇压学潮时，少年姚奠中被军警的刺刀捅伤并关押起来，被关押的学生一个个先后都被释放，唯独少年姚奠中不予释放，原因是他的三叔父是在逃“共匪”。后经老师们多方努力，才判令“押回原籍，今后不得再回太原”。他被两个扛枪的大兵押送回稷山县看守所，受尽折磨。又经其家人与老师上下求情，才得以释放回家。却不料，少年姚奠中头一天从看守所释放出来，第二天就只身潜回太原。恰巧此时，无锡国学专修班来太原招生，少年姚奠中在老师的保护与推荐之下，长途跋涉，奔赴江南，考取了无锡国学专修班。不久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章太炎先生在苏州开办的国学讲习班的研究生，成为章太炎先生的精研诸子、专修国学的七名研究生之一。这对于中学时就发誓要做学者的少年姚奠中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然而，命运好像故意捉弄少年姚奠中。他考取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不久，日本鬼子的枪炮就将他的学者梦击碎。随着北京、上海、太原、南京等地先后沦陷，大半个中国被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少年姚奠中有家难回，不得不辗转逃难，浪迹南京、安徽泗县、大别山、大西南，过上飘蓬般的逃难生活。即便如此，姚奠中屈身不屈志，他在大别山逃难之时，毅然参加了他的同学组织的民间抗日武装，撰写抗日檄文，张贴抗日标语，传递抗日情报。他在大别山当教书先生之时，不为权贵折腰，凛然大义，怒斥反动教育厅长，赢得一片赞誉之声。他身处异乡，只身漂泊，有家难回，自身难保，靠着“打临时工”教书挣点工资，却不断散财接济逃难的学生，逃难的学生听说有个“姚老师”急公好义，扶困济危，纷纷来找他求助，他宁愿自己忍饥受饿，也不肯让那些学生失望；相反他被迫离开大别山，奔走大西南，身无分文，朋友卖枪相助，有正义感的开明绅士途中捐金，他却断然拒绝国民党政府别有用心的“重金支助”。在重庆国民女子师范、在贵阳师院、在云南大学等校任教之时，他不甘受国民党委派的“特务校长”的驱使，拒绝校方一再挽留，毅然辞职。在迎来大西南解放的大喜日子，他本来已评为正教授，过上比较优越的生活，然而当听说山西大学到云南大学等“挖人才”(聘请教授)，他那颗压抑久了的报效乡梓之心，使他断然放弃云大的优越待遇，拖儿带女回到刚刚开办的山西大学任教……

　　然而，与他先后来到山西大学任教的几位名教授，不久都遭受到“肃反”、“反右”、“文革”的折磨。姚奠中幸好有中央军委领导张爱萍写了证明，才得以洗清参加“反动地主武装”的罪名。但接踵而来的“反右”，他老人家却没有那么幸运。他本来只是山大九三学社的一名记录员，大家发言，他记录，结果，那些在会议上发言的人，半夜撞开他的门，公然威胁他说，姚奠中！你必须替大家当右派！你不当右派，我们大家就都得当右派！姚奠中争辩说，我又没发言，凭啥叫我当右派！对方说，凭啥？就凭你是记录，你记的就是你说的！竟然如此荒唐！正当英年才盛的姚奠中，不得不“替大家”戴了一顶“右派”帽子。

　　“文革”中的事更不堪回首。即使如此，姚奠中依然不更初志，对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对社会主义事业忠心耿耿。这一切，都可以从他的诗词找到有力佐证。

　　想着，走着。冬日阳光下，突然飞来一群羽毛墨黑、不知名且很少看见过的俊鸟，纷纷从我头上飞过。寒冬天气，院子的树林连只小雀都难得看到，她们突然从哪里飞来，又将向哪里飞去？莫不是姚老的英魂化作这一个个小精灵，来向我道别吗？我的眼圈涌满泪水，眼前不断幻化着姚老慈祥的笑容，耳边仿佛听见姚老一阵阵朗声大笑……

　　回到家里，这令人心痛的消息便不时从电话中一次次传来。且有省作协的领导打来电话：要我马上代山西省作家协会撰写一副悼念姚奠中先生的挽联。提笔在手，含泪写下：

　　师从章氏弘扬国故誉重学林仰泰斗；艺夺兰亭精擅诗书德昭文坛敬鸿儒。姚老！您一路走好！(王东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