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路人甲”：绝非“希望”或“绝望”可以概括

　　罗萌

　　梁朝伟写了影评不算完，林青霞、舒淇也接踵而至。我们不至于荒唐到发现男神女神识字就激动，但也不能否认，用姿色武装写作，确实有加持效果。平心而论，三篇比一比，要数梁朝伟文笔最好，起承转合，首尾呼应，算得上一篇优秀作文。很快，梁朝伟的文学书单也出现在公众视野：三岛由纪夫、托马斯·曼、沈从文、村上春树……让我们普通大众不禁要发闷：已经长得那么好看了，居然文学鉴赏还走在高端！

　　男神女神纷纷兼职影评人，为的是同一部电影——尔冬升的新作《我是路人甲》。《我是路人甲》的镜头对准横店的一群年轻的群众演员，他们离乡背井，在影视城生活，抱着明星梦，靠不稳定的跑龙套谋生。除了题材的新鲜感之外，我们体会更深的，是导演尔冬升的好人缘：眼瞅着，已经三位大明星出手造势，据说还有后续彩蛋。大明星们忠于职守，表扬导演讲述心路历程，紧扣影片主题；一夕成名如林青霞，也硬着头皮说自己干过路人甲，天晓得，林大美人人生中哪里跑过龙套？

　　明星写影评，自然是图个宣传效果，认真不得；当然，写得好一点，好比梁朝伟，头上光环就会更亮，惠人又利己。可围绕电影主旨来讲，让“主人公”为“路人甲”作书立传，总归是南辕北辙；“横漂”不计其数，最终能咸鱼翻身的有几人？所谓“有梦就有希望”的励志宣言，在庞大坚硬的电影工业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

　　尽管如此，并不能就此推断《我是路人甲》是一部虚情假意的电影；恰恰相反，虽然在基调上，它仍然不可避免是一部鸡汤电影，但相比起宣传造势用的明星影评，电影内容本身体现出的丰富性和写实意味，远远大过我的预期。

　　拍摄者对横店影视城的生态描写，具有人类学考察的价值。浙江小镇横店在当代中国的经济画面中，是个奇异的存在，它看似发展成了一座“城”，但归根结底是个“店”。影片从一个东北少年的闯入开始，细节化地呈现出这一空间内部的运作肌理。暂住证、演员证、新公会、老公会，用不了一天时间，一个远道而来、风尘未扫的旅人，就被吸收成为电影工业中一枚（闲置的）螺丝钉。每天清晨在路边蹲守，等着需要临时演员的中巴到来，一拥而上，期待车厢里伸出的那双大手将自己抓上车。尔冬升全盘启用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横漂”演员，万国鹏王婷沈凯徐小琴覃培军等等等等，皆以本名上阵，制造出纪录片般的即视感。然而，在演员和角色之间的距离被拍摄者取消的同时，主演们的生涩演技，却又自然地重新建立起这种距离感。“路人甲”们的演技不行，是电影被挑剔的重点；但另一方面，强烈生疏感的存在，恰恰象征性地提示了人物那局促的生存位置。这种局促，既来自现实命运本身，也来自虚拟与真实之间强大的摩擦力。

　　当然，这纯属过度解读。不过，导演尔冬升也确实用丰富的叙事和有节制的浪漫，悬置了一部标准鸡汤电影应有的对于“梦想”的爽快认可。电影中痴迷于表演的郑凯，带着妻子在横店开饭店，一边寻找机会。在“横漂”兄弟们眼里，他是个成功人士：根基深，人头熟，还有贤妻打理店铺，做坚强后盾。可是，因为要不要孩子的分歧，妻子伤心离去；而终于迎来重要角色的他，也因为情绪上的低落，始终无法完成台词，痛失良机。郑凯精神失常了，在喧哗的夜晚街头，他披着床单，四处奔走，两臂伸向天空，背着他的台词。妻子回来了，可等着她的，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家。除此之外，影片中的众多年轻人，也都怀揣着希望，面对未卜的前途。他们的热情究竟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我是路人甲》选择了不回答。

　　尔冬升的好人缘同样体现在电影的客串名单：徐克、许鞍华、刘伟强、麦兆辉、庄文强、刘德华、袁咏仪、方中信、吴彦祖、冯德伦等等，一众香港影人为老朋友跑起龙套，做导演的演导演，做演员的演演员。可贵的是，尔冬升坚持了写实品质，没有让大明星和路人甲的相遇，泛滥成为不可收拾的灌汤大会，他更倾向于从中描述拍摄现场的日常生态。而站在“横漂故事”背后齐刷刷的香港导演群，似乎是尔冬升暗藏的私货——香港电影北上问题，依然占据《我是路人甲》的潜在关心。风格层面讲，电影透露出的生存主义气息以及一定程度的反高潮特点，均来自经典香港电影中日常生活一脉的重要经验。另外，影片中最为浪漫化的万国鹏和王婷的爱情，也让人联想到《甜蜜蜜》里的黎明和张曼玉：因为居住空间的狭小，爱情才如此迅速地萌发；因为需要不停地奔走，才赋予抒情充沛的节奏。只不过，当年黎明用单车载着张曼玉，穿过的是真实的香港的大街小巷；如今，时空转换，万国鹏拉着王婷的手，跑过的却是搭造起来的抗日战场和古代城门——最需要群众演员的两大类题材。两相对照之下，令人愈发感到，《我是路人甲》的意涵，并不简单，而“路人甲”的生涯，也绝非“希望”或者“绝望”可以概括。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