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滚动| 国内| 国际| 军事| 社会| 财经| 产经| 房产| 金融| 证券| 汽车| I T| 能源| 港澳| 台湾| 华人| 侨网| 经纬
English| 图片| 视频| 直播| 娱乐| 体育| 文化| 健康| 生活| 葡萄酒| 微视界| 演出| 专题| 理论| 新媒体| 供稿

狱中送行人日记:生老病死是规律 第一时间告知家属

2014年01月28日 16:44 来源:北京晚报 参与互动(0)

在监狱中,那些身陷囹圄的罪犯去世,是谁为他们送上最后一程?

  丧事在中国人的传统里有着特别的意义。寿衣寿材、金银铺盖、火化安葬,虽然现代殡葬已经简化了很多,但也无一不细致入微。

  社会上如此,在监狱中,那些身陷囹圄的罪犯去世,又是谁为他们送上最后一程?

  老孟

  其人

  老孟名叫孟柏树,人如其名,质朴坚韧。叫“老孟”其实并不公平,今年他才39岁。但是那花白的头发,持重的神态,严谨的话语,却让他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孟柏树说,干这个工作,人还是显老一点好。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在监狱里有罪犯因病去世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延庆监狱是专门关押老病残和精神病罪犯的特殊监狱,耄耋之年和患有各种疾病的罪犯占到80%,相当一部分罪犯还患有较为严重的心脑血管疾病。较之其他监狱,因病死亡的几率更大。

  孟柏树是地地道道的延庆人,在农村长大。村里哪家办丧事都很隆重,要让亲人体面地上路。为了监狱里的罪犯也能“体面”,老孟一趟趟跑殡仪馆、查验尸体,从抬尸到穿寿衣,甚至给尸体按摩,干了不知多少人们想不到和干不了的事情。

  “这活儿,谁给您安排的?”记者问。老孟乐了:“跟您说实话吧,没人安排。”

  孟柏树说,2005年左右,处理罪犯善后的工作交由他们生活卫生科负责,并没有明确分工。当时科里一共5个人,一个科长,他是副科长,还有个马上就要退休的老同志,外加两个女干警。环顾左右,“就我年轻,算是最‘合适’的。”

  没用别人指派,厚道的孟柏树“当仁不让”地揽过了这摊活儿,一干就是8年。

  8年中,孟柏树共处理案例几十起,总用时565天,平均每起用时13天,最长的一次用时123天;调查走访相关单位或个人千余次,行程20余万公里;与相关当事人通电话2000余次。

  孟柏树是个有心人,干了这个工作之后,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十几本日记,详细记录了每一起罪犯死亡事件的处置过程。

  2005年2月8日 星期二 除夕

  今天是大年三十,值班,罪犯陈玉明因病在监狱医院去世。

  ——老孟日记  

  “丁零零……”一阵电话铃响起,老孟一看,是值班室。“罪犯陈玉明刚刚去世了,你们赶紧来处理……”

  赶在这个时候可真不好,大年三十儿的一大早。在中国人的传统中,哪怕多熬过一天,也算多活了一岁。陈玉明走得急,老孟心里也有点别扭。“咱得抓点紧,天黑之前一定把人送走,争取晚上还能过个安稳年。”老孟跟同事商量着。

  “说实话,当时真有点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老孟第一次处理罪犯死亡善后,再加上年三十办丧事,足够他记一辈子。

  也巧了,和老孟一起值班的同事小袁正好是之前一直负责罪犯善后工作的,轻车熟路。俩人传帮带,老孟就在一边学习,拿个本子仔细记录。

  罪犯在狱中死亡,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尽快告知家属、通知检察院介入监督、向相关领导汇报。可没想到,一通电话打过去却碰了钉子。

  “家属听说之后,明确表示不管。”老孟还记得,陈玉明的弟弟转述父亲的话:“监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拉出去喂狗都行……”

  经过了一番劝说,陈玉明的弟弟才勉强留了活话儿,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再说吧。

  家属不管,可该走的程序一点不能怠慢。市局医疗鉴定组和检察院一起进行了尸体体表检查,查看有无外伤等可疑情况,再结合此前的医疗记录等,当场给死亡原因定了性。

  这是老孟第一次看到死人。“像睡着了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皮肤很白。”毕竟上过4年警校,老孟倒也没觉得太害怕。

  尸检之后,约了殡仪馆的车,把遗体送走。老孟和同事,再加上殡仪馆来的司机和装卸工,一共四个人抬尸体。

  看尸检、抬死人,老孟这个年过得真够“吉利”的,可他当时却没想太多。“这就是个活儿嘛。既然在这个岗位上,就不能推卸。”

  不过,让老孟耿耿于怀的倒是陈家人的态度。“我就不理解,自己家人死了,为什么不管?”老孟想不明白,但他隐约感到,自己接过的这摊工作绝非易事。

  过了十天,老孟和同事又联系陈玉明的弟弟,双方约定在居委会见面。

  陈玉明的弟弟说,哥哥生前给他们家,特别是给老父亲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全家没一个人待见他。父亲根本都不认有这么个儿子,坚决不让管他的后事。

  让直系亲属了解罪犯在狱中的生活、治疗、抢救情况以及死亡原因是监狱的职责。一般情况下,罪犯在狱内正常死亡,家属对死亡原因没有疑义,与监狱签署死亡处理协议,治丧工作才能顺利进行。干警们不厌其烦地解释,做了很多工作,陈玉明的弟弟才不情愿地签了字。

  “我给你们签字,但是一切后事都别找我们了,骨灰我们也不要,监狱想怎么处理都行。”最后,他还不忘嘱咐干警:“千万别跟我爸说,不然他非打断我的腿!”

  这头一次经历,便让老孟看到罪犯的后事与社会人的最大不同——仇恨大过了伤感。一个人犯罪给家庭带来的伤害也由此可见。

  2007年4月4日 星期三

  罪犯袁洪江病亡,查无直系亲属,只有一个未婚妻。

  ——老孟日记  

  孟柏树说,办后事不算什么,联系家属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查无亲属的要尽量去找,家人不管的要好言相劝,对那些质疑监狱的还要解释说服。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

  罪犯袁洪江因心肌梗塞去世。档案中没有直系亲属的记录,多年来,只有女友经常来探视。可是,女友并非亲属,不能签字处理后事。

  “你再想想,这些年见过或听说过他们家有什么人没有?”孟柏树耐心地提醒她。袁洪江的女友思索片刻,突然想起来:“入狱前,我陪他去给他父母上过一次坟,我记得立碑人还有一个袁洪海。”

  墓碑上的线索让孟柏树如获至宝,这人极有可能是袁洪江的兄弟!他到公安局户籍部门从全市户口中查询,根据年龄和籍贯划了个范围,圈定了最有可能的8个人。

  孟柏树找了5个派出所、8个居委会逐一核查,其中7个都被排除了。只有地址在呼家楼的袁洪海一直没能找到。孟柏树隐约觉得,自己要找的人就是他!

  孟柏树实地走访,问了几户老居民,得知袁洪海一家早就搬走了。一位老街坊记得,这家的女主人在一家出版社工作。

  顺着这条线,孟柏树通过出版社老干部科查询,他要找的袁洪海就是一位退休女编辑的丈夫。孟柏树兴冲冲地给对方打电话,对方却矢口否认。“袁洪江?不认识,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户籍档案出不了错,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孟柏树转变方式,把自己的来意告诉出版社工作人员,让他们再帮忙联系,转达意图。

  很快,这位女编辑回了电话,她就是袁洪江的嫂子。原来,袁洪江当年犯诈骗罪进了监狱,却害苦了哥哥一家。债主天天登门讨债,无辜的兄嫂实在还不起钱了,只能不断搬家,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哪里还敢认亲?

  “谢谢监狱还能拿他当人看,我们替他还了不少债,也受了不少罪,对得起他了。他的后事由监狱看着办吧,我们没意见。”袁洪江的嫂子转达了丈夫的态度。

  孟柏树好言相劝:“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他这辈子给你们全家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但从他去给父母上坟这事可以看出,他还是渴望亲情的。你们签了字,也能让他有个归宿啊!”

  一个非亲非故的民警都这么上心,让袁家人再难推辞。袁洪江的嫂子和孟柏树见面,在处理协议上签了字。

  当天下午,袁洪江的尸体在殡仪馆火化,女友说:“他的骨灰,监狱帮忙多存两年。如果那时我心里还有他,我就取走。”

  孟柏树说:“别管他们在世时给家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但血缘关系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即便万般不愿意,我也尽可能劝说他们来看看,避免今后留下永远的遗憾。这既是对死者负责,也是对家属负责。”

  巧劝闹事家属

  2010年6月8日 星期五

  罪犯张长全病亡。他的弟弟竟然指使张长全20多岁的儿子欲对我动武,好像是我害死了他哥哥……

  ——老孟日记  

  服刑人员在高墙之中生病、亡故很可能招致家属质疑。为此延庆监狱制定了很多人性化的政策,比如对长期有病、身体状况不佳或病情恶化的罪犯,及时向家属通报病情。一旦罪犯出现病危病重,监狱会通过各种渠道力争在最短时间内通知家属。如果家属愿意来监探视,监狱会开通“绿色通道”安排。

  此外,《监狱法》有规定,“罪犯因病死亡的,由监狱做出医疗鉴定。罪犯家属有疑义的,可以向人民检察院提出。”

  可现实中,有些家属对监狱的规定和程序不予理睬,有的不分青红皂白让监狱赔钱,有的提出为死者购买墓地、由监狱替罪犯遗属养老育儿等无理要求,甚至诬陷、辱骂监狱干警。碰上这种事,孟柏树的委屈可就受大了。

  2010年6月8日,50多岁的服刑人员张长全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大夫一看,是心脏病犯了,当即叫了120,送往县医院抢救。虽然送医及时,但张长全终因病情急重不治身亡。张长全的弟弟张顺全得到消息后赶到医院,一进大门便破口大骂。

  “他上来就问‘人在你们监狱死了,怎么办吧?’”孟柏树说,看着张顺全一边骂一边用手几乎点到了同事的鼻子质问,他一挡张顺全的手,回敬了一句:“有事说事,别这样!”

  张顺全火气更大了,咆哮着威胁孟柏树:“你父母家住哪村儿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如果不按我们的意思处理,后果你知道!”接着,他竟指使张长全20多岁的儿子抄家伙要对孟柏树动粗,幸亏旁边的干警一把拉住。

  想起那些罪犯对社会的祸害;想起监狱为罪犯改造营造的良好条件;想起政府为那些老病残犯花费的巨额医药费;想起同事们没日没夜地工作……孟柏树真想问对方一声:你们还讲不讲良心?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稍有肢体接触或过激话语就会授人以柄,孟柏树只得压着心里的火儿。

  在后续协商中,张顺全明确提出要1万元,并要求监狱给张长全的儿子办低保。

  原来,张长全入狱后不久,妻子便提出离婚,留下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儿子和80多岁的老娘,平时就靠张长全的弟弟、妹妹接济。张顺全为照顾侄子搭了不少钱,他本指望哥哥出狱后能减轻自己的负担。可哥哥这一死,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就为这,他想跟监狱讹点钱。

  孟柏树说:“你照顾老母亲和侄子,亲戚朋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谁不佩服你呀。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可哪条法律规定该由监狱来补偿你的开支呢?”

  听着孟柏树推心置腹的话,张顺全为自己之前的行为道歉。孟柏树也不计较,反而给对方出主意:“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哥名下有套房子。张长全说过,想把房子卖了,给儿子和老母亲补贴家用。他前妻也同意,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你别纠结在这万八千块钱上,好好处理完后事,解决遗产问题是正路。”

  张顺全听了,在处理协议上签了字。半个月后,张长全的后事处理完毕,家属满是感激。

  寻找“村南窝棚”

  2011年5月25日 星期三

  罪犯谷忠因病死亡,没有任何亲属,户籍地址为“某村村南窝棚”。

  ——老孟日记  

  罪犯去世,连亲属都不愿再多看一眼。可经过孟柏树的手善后的几十个罪犯,却没有一个受到冷遇和歧视。

  “无论曾经犯了什么罪,他们在狱中已经付出了自由的代价,不能再把责罚强加于一具遗体上。”孟柏树说。

  罪犯谷忠无父无母,没有妻儿。他走的时候,身边只有孟柏树。

  监狱曾经不止一次核实过,谷忠确实没有直系亲属。但为了稳妥起见,孟柏树还是坚持和当地司法所、村委会取得了联系。司法所表示,他们可以出具证明或签字,履行手续。

  孟柏树却犯起了倔:“没有直系的,找到个旁系的也行,对谷忠也算是个交代呀。”他查阅谷忠的档案,户籍地址写的是“某村村南窝棚”。孟柏树苦笑,这算什么地址?

  随后,孟柏树到谷忠登记地的村里了解情况,几位年长的村民让他去村里小学找一位看门的谷姓老人,一来他也姓谷,二来他在村里当了多年村干部,可能了解情况。

  孟柏树找到了这位谷大爷。老人说,谷忠和他在爷爷辈儿时有点叔伯关系,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来往。好吃懒做的谷忠入狱前就住在村南瓜地旁的窝棚里,什么亲人也没有。

  虽然远了点,多少还沾亲。孟柏树向老人介绍了监狱处理罪犯死亡的做法和政策,谷大爷没想到,国家对一个犯人还这么细心,最终在死亡处理协议上签了字。

  “有了这个签字,谷忠也算叶落归根,认祖归宗了。”孟柏树说。

  第二天,谷忠火化了。虽然没有家属,可监狱还是给他置办了一套寿衣。

  孟柏树说:“从法律上讲,服刑的罪犯一旦死亡,他的身份就成了自由人。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最后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即便是那些没有亲属的罪犯死亡,丧葬的规矩也不能因此敷衍。寿衣、骨灰盒一样也不少。有棉衣的,孟柏树也捎带手给拿着烧了。老孟觉得,在送葬这件事上,哪怕是犯人,也要尊重传统习俗里的讲究。

  最痛苦的

  一次葬礼

  “经常和死人打交道,一趟趟出入太平间、火葬场,穿寿衣、抬尸体、置办装裹,您不觉得晦气吗?”记者问。

  “怎么不觉得?”曾经,孟柏树天不怕地不怕,他相信,身上这身警服就是最避邪的。但一件事情之后,他也不免胡思乱想。

  孟柏树的妻子是个中学老师,两口子感情笃深,还有个听话懂事的儿子。2008年8月,妻子被查出患上乳腺癌,“我就想,是不是我干这个工作得罪了什么,让我妻子受了牵连?”

  孟柏树说,这个工作没个准谱,有时大半夜的被叫走,或许天亮才回来。贤惠的妻子从没发过一句牢骚。

  妻子生病时,校长给了特殊照顾。“但我妻子很要强,能坚持就绝不请假。尤其到了招生季,她能早去就早去。我觉得她也干不了什么,没这个必要。但她却说,‘大家都很忙,我能给收收材料、墩墩地、打壶水也算出力了。’”

  为了给妻子治病,孟柏树把房卖了,买昂贵的特效药。虽然孟柏树在尽一切努力想救妻子,但他们都清楚,那一天早晚会来。那时候,和妻子在一起的日子对孟柏树来讲,格外珍贵,他如同掰着手指头掐算时间过日子。

  “为什么不跟领导申请换个轻松一点,能有更多时间照顾妻子的岗位呢?”记者问。

  “说实话,太想了,可是确实不好意思提要求。”孟柏树就是这么憨厚。

  2012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妻子周身。当年10月,妻子走了。孟柏树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次葬礼,亲手给妻子擦身、穿衣服,把她送走。

  打那之后,孟柏树每次出入殡葬馆,都好像往事重演,一次次撕开他的伤疤。孟柏树用毅力和对职业的忠诚扛着。

  孟柏树摩挲着自己的日记,那是他8年来的心血和付出。他说,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带一两个徒弟,把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宝贵经验传下去。“有一天我不做了,还得有人继续做这个工作。”

  采访过程中,记者一直有个疑惑,聊起这些不同寻常的艰难,孟柏树没有眉头深锁的抱怨,没有怨天尤人的牢骚,一件事儿接着一件,滔滔不绝。整天承受着重压,他心里不压抑吗?

  “跟您聊聊天、诉诉苦,心里就敞亮很多,能高兴一个礼拜。”听到孟柏树笑呵呵地回答,记者恍然大悟,这正是他的宣泄方式。他的苦无法跟同事“分享”,不能对父母诉说,更不能转嫁到儿子身上。他太需要一个认真的倾听者。

  “我接受您的采访,并不是为我自己。我已经坚持了8年,什么都看淡了。我只想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工作,为今后接班的人争取一个更好些的工作环境和待遇。”孟柏树的话朴实又真挚,他什么时候都先想着别人。

  送走了几十个因病治疗无效死亡的罪犯,经历了家属的各种反应,孟柏树对于人活一世有着自己的理解:“人,生前一定要与人为善,不求完美,但尽量做个好人。这样临了儿走了还能有人想着你,怀念你,送你一程。”(文中当事人均为化名)

【编辑:王硕】

>法治新闻精选:

 
本网站所刊载信息,不代表中新社和中新网观点。 刊用本网站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网上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106168)] [京ICP证040655号] [京公网安备:110102003042-1] [京ICP备05004340号-1] 总机:86-10-87826688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