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如玉长相忆

　　奉化剡溪，古名剡源。“溪流泻碧玉，蜿蜒出山麓。山溪雨蒙蒙，遗音在山谷。”这是清代著名史学家全祖望笔下的剡源风光，清丽绝尘，宛若世外仙姝。剡源九曲，曰六诏、跸驻、两湖、臼坑、三石村、茅渚、班溪、高岙公棠。曲曲如画卷，曲曲有来历。一曲六诏，位于西剡与东剡的交接地带，溪水潺湲、山峦蓊秀，东晋王羲之辞官后曾一度隐居于此。晋穆帝司马聃的六道诏书，都动摇不了他归隐的决心。二曲跸驻，吴越王钱镠发迹之前曾驻此地。四曲臼坑，是元代文学家戴表元的故里。他自号“剡源先生”，其著作也称《剡源戴先生文集》或《剡源集》。

　　九曲曲终，人家烟树、亭台楼榭，古镇溪口在焉。“浪暖仙源碧水层，武岭春色自澄凝。渔郎且向桃开处，应有胡麻饭数升。”曾几何时，溪口还是一派鸡犬之声相闻的农耕社会图景。因缘际会，千年古镇蝶变为“民国第一镇”，虽然田园牧歌余韵犹存，却俨然一袭民国风情的盛装。自蒋介石从这里走出，求学扶桑，再回国内以青年血性投身排满革命，到以一代枭雄之姿登上权力顶峰，直至抛别故里、败走孤岛，溪口，走过了一段从传统到现代、从喧嚣到平淡的路程。遗落在此处的斑驳史迹，诉说着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凝聚着一幕幕风云变幻的民国往事。

　　镇东翘角飞檐的武岭城楼是进出溪口的门户，城楼东西两面楼额都镌刻“武岭”二字。为体现尊重前辈之意，蒋介石把于右任的手迹刻在城门正面，自己所书的刻在城门背面。武岭路三里长街，次第散列着小洋房、文昌阁、蒋家宗祠、丰镐房、玉泰盐铺、武岭公园等许多与蒋氏父子有关的旧迹故地和大量清末民初的商号、民居，高低错落，中西合璧。

　　1924年清明，时任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回乡扫墓，见武岭之巅的文昌阁破败不堪，出资重建，改其名为乐亭，寓意“甚愿吾乡同志，朝夕同乐”，并撰《武岭乐亭记》志此桩盛事。文中起首说：“武岭突起于剡溪九曲之口，独立于四明群峰之表，作中流之砥柱，为万山所景仰，不偏不倚，望之巍然。”显然是借家乡风物，来抒发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心情。蒋介石和宋美龄结婚后每到溪口，就在此小住，文昌阁成了他们的私人别墅。

　　1937年1月13日，张学良因西安事变被送到溪口软禁，最早的住处也是文昌阁。1939年12月12日，6架日军侵华战机轰炸溪口，文昌阁被夷为平地。小洋房，因所用的建筑材料水泥在当时被称为“洋灰”而得名。1937年4月，蒋经国从苏联留学回国，蒋介石安排在此住读，命他反思、清除赤化思想。蒋经国在日记里记为“涵斋”，意为“修练身心、增加涵养的书斋”。1939年12月12日，日本侵略者的飞机轰炸溪口，蒋经国的母亲毛福梅不幸在丰镐房后门口被炸塌的后墙压死，蒋经国闻讯后从江西赶来奔丧，悲愤中挥泪写下“以血洗血”四个大字，并立石碑于小洋房一楼。

　　溪口镇东北，有山名雪窦，苍润峻秀、佛光禅意，蒋介石推崇其为“四明第一山”。史传，宋仁宗赵祯有一夜梦游“八极之表”，逢着一处奇山异水。醒来后，“慨想名山，感形梦寐”。于是令天下各州画当地名山进呈，供他与梦中之山对照。雪窦山“双流效奇，珠林挺秀”的景观，切合梦境，甚契圣心。于是下令重重赏赐雪窦寺僧众。在这件雅事过去约二百年之后，国家形势岌岌可危，赵祯的第九代孙宋理宗赵昀却依然沉浸在祖先的梦境中，追书“应梦名山”四字，派人送到雪窦山。

　　雪窦山水也为历代名人雅士钟情中意。在唐代诗人方干的笔下，雪窦山景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登寺寻盘道，人烟远更微。石窗秋见海，山雾暮侵衣。”王安石写千丈岩瀑布的诗则色彩缤纷：“拔地万重青嶂立，悬空千丈素流分。共看玉女机丝挂，映日还成五色文。”宋亡，邓牧作《雪窦山游志》，山光水色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亡国余哀，成为散文中的经典之作。明成化三年，日本画僧雪舟专程到雪窦山写生，回国后创作的代表作《四季山水图》，就是以雪窦山水为原型。

　　雪窦寺肇创于晋代，唐景福元年(892年)，常通禅师自安徽宣城前来主持寺事，遂成十方禅院。于后周广顺二年(952)，智觉延寿大师登雪窦山传法，一时，四方僧众纷纭而至，使雪窦成为中国禅宗参学的重要场所。北宋，雪窦寺又迎来一位法中大龙，他就是云门宗四世法孙明觉重显禅师。在他宗风大倡之下，雪窦寺发展成全国云门宗传播中心，他也被尊为“云门中兴之祖”。他最负盛名的经典之作《雪窦颂古》，不仅禅法深厚，且文采斐然，在北宋参禅士大夫中风行一时，“参雪窦禅”也成为他们竞相追逐的时尚。如苏轼写道：“此生初饮庐山水，他日徒参雪窦禅。”直至晚年，他犹自以“不到雪窦，为平生大恨！”

　　1932年重阳，应蒋介石盛邀，中国佛教界领袖太虚大师出任雪窦寺方丈，一时真僧如云、法会连台。太虚驻锡雪窦五年，不仅为雪山剡水间留下许多诗作，更将它推向“佛教第五名山”的崇高地位。五代时，奉化人布袋和尚多次挂单雪窦寺，他圆寂后被信奉为弥勒转世。赵宋以降，雪窦寺被历代佛家奉为“弥勒应迹圣地”，渐成“弥勒道场”。太虚提议因弥勒道场故，列雪窦山为佛教第五大名山。此议一出，天下响应。

　　在蒋介石“三上三下”的起伏人生中，故乡山水扮演了多重角色。它是他韬光养晦的憩息地，也是他以退为进的谢氏“东山”，还是他遥控时局的袁氏“彰德”，但抖落世事的尘埃后，它终究是他魂牵梦萦却归不得的家园。1920年，蒋介石游三隐潭，赋诗一首：“雪山名胜擅东南，不到三潭不见奇。我与林泉盟在夙，功成退隐莫迟迟。”此时正值他从粤军脱职闲居故乡、意志消沉之时，诗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功成身退、归隐林泉的士大夫情怀。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最不能忘情的还是家乡之外更广阔的天地。然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大江东去，浪淘尽，无论如何苦心支撑，终归挡不住历史的滚滚车轮。1949年4月23三日，一片降幡出石头。25日，蒋介石携宋美龄、蒋经国拜别母亲的陵墓，离开了他常住的雪窦山妙高台。从此后，“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摘编自香港《大公报》 文/汤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