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用诗歌记录“活着”:老婆暂时还是自己的
书法、漫画 李法明
《中国打工诗歌精选》,当这套由农民工自己编著的诗歌集摆上记者的案头,当翻阅一行行律动的诗句时,我们看到的,何止是这样一个群体在机器边工棚里写下的文字,更是一个个跃动的青春身影展现出鲜活的生存状态,一种对个体与社会处所的沉吟思索,在时代裂变的呻吟递延中,寻找着那份力量、尊重与感恩。
我们的农民工兄弟,或许没有高大的理想,出走家乡,为的只是生计。当他们在城市的缝隙中,在社会的挤压下寻找新出路的时候,却不曾发觉,他们才是那群推动着社会进步的人,推动着自我变革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用手中的笔记录下了这一过程,让我们有机会看到并读懂他们——
一种呻吟:
一个人眼里的世界
“我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唱,一边写下了生动的文字,成为自己活着的证据。”
说这句话的时候,程鹏还是一个装修工人,在深圳为了梦想而奋斗着。今天,已显得沉郁的他告诉记者,他不是从来就没有梦想过,他刚从老家来到深圳,遇到的第一个老板也是一个独闯天下的硬汉,那时的程鹏有个宏伟的理想:“用在城市学到的经验去建设自己的家乡。”而15年后,程鹏却把那时的自己定位为纯粹的理想主义失败者。他写道:
用几万吨的力砸断他们的骨头
用几万吨的力焊接他们的灵魂
……
用几千万人的躯体将大厦筑起
用几千万人的双手将城市建设
你要进入大厦,请你走货梯
……
他们送去了万家灯火的温暖
他们裹紧了乡愁的棉被
请你亮出身份证,必须登记
程鹏说,原来这才是他所看到的城市。刚到深圳打工时,他是编外员工,他不懂这个称谓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一个很活泼的老乡,突然倒在机台上。经过抢救,是脑子出了问题,动了手术,人变痴呆了,工厂承担了全部医疗支出,还补偿了两万元,因为他是体制内的员工。相反,还有一个在废料场的杂工,每天呼吸着灰尘,也倒下了,那时还没有尘肺病这个名词,除了医疗,没有任何补偿,因为他是临时工。
看到这些,程鹏的心冷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人,命运却有着天壤之别。当他在17楼装修的时候,听着楼上每天传来的笑声,他就在诗里写道:“那些王公贵族们,该下十八层地狱。”
打工诗歌评论家柳冬妩说:“打工作家写的打工文学是不转借的体验,是一个人眼里的世界。”
一个人眼里的世界有多大?唐以洪用20多年的打工经验告诉记者:“‘我’就像是一只蚂蚁、一只蜗牛、一只麻雀,和它们的境遇相同,我四处流浪就是在寻找一个我可以抵达的地方。”
1993年出门打工,漂泊流浪了20多年的唐以洪说起自己被人欺负的经历,就像是在讲故事:
那一年,在广东番禺石基镇的一个鞋厂打工,“那天上午,我正在捶鞋,为了多拿点工资这一崇高的理想,我捶得满头大汗。当时我并不知道老板站在我的身后在观察我,听工友说,他足足观察了两分钟。整个上午我都在猜测这件事情,是不是老板看我干活卖力,要给我加工资?下午我一进车间,保安就把我带到了厂长办公室,没多久,另一名工友也来了。厂长说,你们不用上班了。当时我正陶醉在加工资的幻想中,因此厂长说了两遍,我才回过神来。我们问厂长为什么,厂长说这是老板的意思,他不喜欢用左手做事的人,用左手做事的人喜欢小偷小摸。”
“后来,我们和厂长吵了起来,进来几个保安,把我们拖出了工厂。”
卑微、渺小、被忽视、寒冷、流浪……是打工诗歌离不开的字眼。新加坡诗人韩昕余在读过《打工诗歌精选》后说:“打工者的离乡,不仅是为了求生存,还有求发展、求理想,在他乡,这种诉求不能得到很好地完成更不用讲理想的实现,更多的是无法融入,甚至无从被接受。生活和工作的艰辛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人性的被压抑和限制。艰苦的生活劳动环境,生存环境,身份的不被认同让诗人产生人性的疏离和割裂,一种被社会和人群共同的抛弃感。”
他们诗歌里的被抛弃感,其实就是他们人生的真实写照。因此他们要发泄,想要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话。这正如程鹏在诗中所写:
一锤砸在虚假的上帝
它并不存在。它看不到建筑者的疾苦
一锤砸在建筑商的头上
他榨取建筑者的剩余劳动。还压薪,拖
薪,欠薪,扣薪
一锤砸在监工的脚上
这丧家的狗。向他捏紧愤怒的拳头
一锤,一锤,一锤
一锤砸在我的大拇指
榔头握得更紧
一锤砸在我的左腕
榔头在飞,斩子在追
一锤砸在零点三十分。天空破碎
……
因为卑微而压抑,因为不平而愤懑,因为压抑愤懑而要打破——诗人七月这样评价:“改革开放引来的巨变来得太突兀。进入到一个陌生地方,面对的是孤立无援的考验,因此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脆弱和敏感,情感落差催化了自哀的漫延,孤独的黯然遇风就长。这种特质构成了打工诗人作品的题材基本特征。这种特征的题材,最先释放出的是打工者的呻吟,从第一行诗句落地,就充当了打工诗歌的奠基石。可以这样言之,打工诗人的诞生,实质是时代裂变的呻吟递延。对他们而言,我们的倾听是最好的尊重和抚慰。”
一场抉择:
待在苦难里还是站立在苦难上?
2014年,90后打工诗人许立志自杀。在他的诗里,贫穷和绝望几乎充满了他的内心:
除了一场初秋的泪雨
能省的,都要省下来
物质要省下来,金钱要省下
绝望要省下来,悲伤要省下来
孤独要省下来,寂寞要省
下来
亲情友情爱情通通省下来
把这些通通省
下来
用于往后贫穷的生活
明天除了重复什么都没有
远方除了贫穷还是贫穷
许立志的诗歌曾经在打工群体中引起广泛讨论。在许立志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灰暗也曾像是一层拂不去的尘土笼罩在他们的内心。他们离开了农庄,早已不再是一个农民,他们手里拿的工具每一锤都打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可他们却没有城里人的身份。就像他们在诗里写的:“我叫唐以洪,一个农民/一个工人,一个流浪者/一个建设者,背叛者/忠实者,把异乡建设成故乡/把故乡建设成异乡。”
“老家真的像异乡一样,让我感到孤独,因此我觉得住在哪里都一样,死在哪里都一样。我的工资不高,每月还银行的贷款后,所剩无几。很多企业不景气了,甚至倒闭了,我每天都担心失业,担心房贷没有着落。我没感到成为城里人的幸福,我只感到房子就像墓碑压在身上,埋着很多像我一样的活人。我想,像我一样的进城的农民工一定很多,他们肯定有相同的感受。”唐以洪告诉记者,他思念家乡的亲人,可是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农民,村里人不认识几个,农具一样也拿不起来,孤独,像梦魇一样,随时缠绕着他。
“暂住证!暂住证!半夜的尖叫,查房了!
查房了!
踹开的门晃在秋口。远去的警笛声
1000斤异乡街头的重量”
2008年程鹏在《漂泊的记忆》里曾这样回忆自己被暂住证追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当初离开家,是为了挣钱,想着有一天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现在却发现那个家早已变成了故乡,而辛辛苦苦建设的异乡自己却还没有真正融入。
唐以洪说,他的家像“三国”——孩子和父母在老家留守、妻子在某公司打工,他却像一只麻雀四处飞着,永远都不能着陆。他说他也想稳定下来,好好爱孩子、妻子、父母,但他做不到,他怕失去工作,他知道生存意味着什么。
这些年,他写了很多诗歌。他跟记者讲了一段经历:“那时候,工资低,很多打工夫妻在工厂附近租廉价的屋子,但是很多出租屋里睡的不是一对夫妻,而是几对,他们的床前挂着一张帘子,帘子用蛇皮袋子或者破布做成,由于在屋内用煤油炉煮饭,帘子被熏得黑乎乎的,还夹杂着一股难闻的油烟味。有人说性爱是穷人最美妙的晚餐,但是,在这样的出租屋里,打工夫妻肯定没有这种感觉,夜深人静时,一个翻身,床板咯吱咯吱特别刺耳。我曾听一位工友说,两口子做爱就像两个小偷在偷东西……”
那段时间,他写了大量的打工诗歌,其中在一首《老婆暂时是自己的》中这样写道:
大厦是城里人的
轿车是有钱人的
加班加点的青春是卖给老板的
血汗换来的955元——
250是房东的
300是儿子上学的
……
但我还是很幸运
老婆暂时还是自己的
一位看过这首诗的读者这样评论道:“那种写实性的东西看得多了,会麻木。但是,写实性的东西用诗歌表达出来,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每一篇都带给人深深的触动。”
在经历了漫长的苦闷与困惑之后,许许多多的打工者逐渐从自我观照中走了出来。唐以洪说:“2009年是我诗歌写作的分水岭,2009年之前,我一直待在自己的苦难里写诗,2009年之后我是站在我们的苦难里写诗。”这位决心站在苦难里写作的男人,最初写打工诗歌的时候只是把打工诗歌作为自己对生活与命运的抗争工具,但后来发现,“诗歌中的我并不是我,而是像我一样的我们。写到今天,我已经学会从一个在场者变成一个旁观者,来审视和思考一群人的生活与命运。”
诗人北塔这样评价打工诗歌与工人诗歌的不同:“以往的工人诗歌叫做工业诗歌更合适一些,那是中国在工业化进程中国家意志甚至产业政策的体现,在那些诗歌中,你读不到这一个工人和那一个工人的内在区别,只不过被贴上不同行业元素的标签,去表现大一统的工业话语。”而如今,打工者不仅是出现在国企或是集体制企业里,更多的是出现在私企中。北塔说:“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哀怨与愤怒、反思与审判等个人化的品质。”
唐以洪所说的审视与思考,似乎就是诗人北塔眼中的反思与审判吧。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群体,他们不再为了某一个人的利益而渲泄不止,而是开始考虑整个群体的利益,以及这个群体与社会更大群体间的相处方式。
一份感恩:
用宽阔赢得认可与尊重
《2014年中国打工诗歌精选》里收入了王家有的一首组诗《新闻事件》,在诗里,王家有写了他对《矿难》和《地震》的感受和思考:“那么多的挖煤的人/挖着挖着就活进煤块里去了/为地上的人们带来温暖/他们去了没有温暖的黑暗里/身体在冷却在僵硬”,“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坚强些,再坚强些/把死去的人希望/活出来”。他们看了贵州留守儿童在垃圾箱被找到的尸体,想起自己在家留守的孩子,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你叫第一声妈妈,是在电话里/你第一次给爸爸唱《两只老虎》,是在电话里/……属于你的过去的时光/除了在电话里片刻的拥有,他们无从触摸/也无法弥补”。
很多人说打工诗歌写了太多的苦难,诗歌里原本很美好的意象很难在打工诗歌里找到。的确,哀怨与愤懑,是打工诗歌里比较常见的情绪表现,很多人称之为“诉苦”。写打工诗歌,苦难是不得不说的话题。《献给穷人的诗篇》《斑驳的水泥印仿佛命运的污渍》《他习惯用咳嗽声掩盖衰老》《在工地,死亡就像吃冰冷的饭一样寻常》,看题目就似乎能体会到诗歌里所诉说的苦难。“少数作品耐人寻味;大多数则失之于简单直白。”这是北塔早先接触打工诗歌时的第一感觉。
曾获得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的打工诗人郑小琼告诉记者:“打工者对生活的抱怨是一种正常,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与苦难。我们需要正视苦难,寻找苦难的根源。苦难是基色,在这个基色之上,会有不同的情感。”
郑小琼告诉记者,她以前有个同事,一个不断加班的女工,她的恋爱只有在短暂的交班中度过,但是她仍然向往爱,在机台上的油污上写下“I love you”。她把这个女工的情感写成了一首诗叫做《二十二点,爱情》:
十点钟距离夜宵的方便面还有两个钟头
距离,距离爱情
是二千三百公里,还是从我的夜班到他
的白班的思念,
七点相遇,交班的十五分钟,他的言语温
暖了三个小时,
或者是一生的快乐与幸福,十点钟的泡
沫在平台上停留着
他白天的指纹染上油迹,血肉模糊,他气
息的热量渐熄
剩下机台深绿色的铭牌上,他用黑色油
污的手写着的
“I love you”字迹也在轰鸣中睡去。她脱
下手套
用油污的手在重新写是“我爱你”,想象
明天的他
微笑会不会玫瑰一样盛开,取下
“made in china”的模板
中国诗歌学会诗歌网总编梁粱在读过这些打工诗歌之后说:“令我肃然起敬的是,他们有直面生活的勇气,他们勇于把真实的人生、被遮蔽的人生撕裂开给人看,尽管心里流血也在所不惜。他们是当下‘睁了眼’的一群,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诗作,有一种重新启蒙的作用。在这个物欲横流、价值偏移的时代,我们太需要启蒙了。”
在《2014年中国打工诗歌精选》里有这样一首诗,诗人吴开展用宽阔来解释过去:
怎样的宽阔才盛得下那些泥沙、河流与
漩涡
那些暗礁就不提了;那些锈迹斑斑的
旧时光就不提了;那些破碎的珍藏也不
提了
只想说说你曾经递给我的那根绳索
让我从经年不愈的伤口里爬上来的
那份力量与感恩
他们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当然,他们也为自己在心底留下了一份尊重。而那份尊重恰如诗里的那句“力量与感恩”。
在“安子·首届中国打工诗歌奖”的颁奖典礼上,程鹏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在我的打工诗歌里,我更多地描写了劳动场面和劳动姿势,使‘我’站立在现场,感受并活着。我想说的是,我们经历了什么?正在经历什么?还在经历什么?如果诗歌让我们获得更多的生活,打工诗歌为何不是?这些打工诗歌是从我心灵流露出来的,没有被矫饰。只要我身边的打工者能够在我的诗歌里读到他们自己,这就是对我最大的赞美。”
在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中,越来越多的农民,已经或将要离开土地,他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这条道路上会有多少坎坷与荆棘?他们也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状态,试图用宽阔来释怀所有的苦闷与磨难。在这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中,打工诗歌见证了他们的心酸、成长,成为他们在场的证据。(记者 周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