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破获大型医托诈骗案 拉客问诊一条龙行骗506人

今年以来，仅涉及福寿门诊部的报警记录就达26条。 (市公安局提供)

医托诈骗流程图。 制图：金慧丽

　　46岁的邹庆对今年3月29日那天的事充满自责。

　　原本想到中山医院挂个专家门诊减轻妻子化疗的痛苦，却被一群“好心人”撺掇着进了一家闻所未闻的门诊部，花了近2500元配药。

　　直到警察找上门，他才彻底明白，那天指路的“好心人”、跟他一起去门诊的“病友”，甚至在门口遇到“从广西来看病”的妇女，都是这家门诊部的“托”。所谓的“祖传秘方”，对妻子的病情并无帮助。

　　经过长达7个月的缜密侦查，上海公安侦破了迄今最大的一起医托诈骗团伙案。4月2日凌晨，警方出动近600名警力，分5个行动组19个作战单元，抓获易斌等160名涉案人员，缴获仿真枪1支、药品10余箱。目前，该案已查明受害人达506人，仅今年3月，涉案四家门诊部开出的处方单就达669份，金额近170万元。

　　这是一个公司化运作的庞大团伙：湖南衡阳籍来沪人员易斌夫妇组织易善安、张勇敢等数十名团伙成员，迫使正规医疗机构与其合作，安排人手“管理”门诊部，聘请人员以中医教授之名义坐堂看诊。各门诊部“管理层”再招募湖南衡阳籍为主的来沪人员作为医托，由多人作为托头统一管理，到各大医院、地铁站拉客行骗。

　　近4000元买来凉茶配方

　　邹庆从老家江西来上海已10年。他和妻子邱华一直在码头给私人老板做体力活。

　　3月29日清晨，下着雨。邹庆前往中山医院咨询患上乳腺癌的妻子化疗之事，却发现专家预约已排到一周以后。

　　想到妻子疼痛难忍，邹庆走到中山医院一楼门诊大厅的专家门诊公示栏前，想看看其他专家的信息。

　　这时，一名男子踱到他身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邹庆的情况。邹庆说了说妻子的病情，男子说：“乳腺癌有人吃中药好的。”

　　一名烫波浪头的女子也来安慰，说“自己有亲戚也得了这病，在上海看老中医吃药好了，而且化疗不掉头发，也不呕吐”。

　　邹庆赶紧打听。“波浪头”热情地把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中山北路2342号，靠近岚皋路，7号线到镇坪路下，3号出口左走，上海华欣中医门诊部，吕教授。”

　　邹庆正打算赶去时，一名矮个女子也凑过来，说妹妹也得了这个病，还拿出一份病历本。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一起乘地铁去了华欣中医门诊部。没进门，又碰到一个出门的女子，问两人：“是不是来看乳腺癌的？”该女子自称从广西赶来，就为了找这位“吕教授”。

　　一起进门后，邹庆花了128元挂号费，看到传说中的“吕教授”，样子颇有派头：西装衬衣打领带，戴一副眼镜，头发花白，约五六十岁。

　　看了邹庆带来的资料，“吕教授”简单问了一些问题，就开出药方。抓药的人告诉邹庆，中药短可以买1个月，长买1年也行。邹庆告诉对方自己只带了不到4000元，抓药的人便说先开个十天半个月吃着，有效果以后再来拿。随后对方开了1240元的中成药和1186元的中药，“他们说中药是祖传秘方，要专门配药，可以快递到住的地方。”

　　3天后，邹庆收到了药，但家里人都说他被骗了，担心药有问题，不敢吃。

　　邹庆不知道，“吕教授”除了看乳腺癌，还“精通”各类妇科、慢性病。

　　27岁的金贵得了青光眼，3月13日赶去五官科医院看病。路上“巧遇”同样得过此病却被治好的男子介绍他去华欣门诊部，这时又 “巧遇”同样要看此病的女子。男子告诉金贵：“那边三四千就能看好，医院里要三四万。”

　　金贵没带够钱，女“病友”表示自己也没带够，两人一起去银行取了4000元。

　　在华欣门诊部，医生看了看舌苔就给他开了药，总共花了3997元，金贵身上的钱刚刚够：“当时我在想，一整天都这么巧，实在太有缘分了！”

　　不过吃了12天药，眼睛没见好，却开始闹肚子了。金贵又去松江中医医院看病，医生看过金贵吃的药，告诉他这些不过是普通的凉茶配方，清热泻火而已。

　　如今，邹庆正焦虑地等待着华欣门诊部的退款。他担心这笔钱如果要不回来，妻子后续治疗的费用就跟不上。

　　藏身有资质的医疗门诊部

　　华欣中医门诊部藏身于中山北路2342号大楼的一层。走过墙面瓷砖破败斑驳的走廊，尽头就是门诊部：暖黄色灯光，云纹屏风，有几分古色古香的腔调。

　　这家经营了近20年的门诊部，其推拿业务仍在如常进行，但原先中医科的两个大房间已空空如也。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今年2月。当时，华欣中医门诊部负责人黄志国想聘用一个中医内科医生，有个自称虹口的“吕医生”打电话来应聘。随后，和“吕医生”相识的易斌便上门了。

　　易斌告诉黄志国，自己在浦东有一家福寿门诊部，可以跟华欣合作配送中药，还可以给提成。

　　吕医生和易斌来后，带了好几名员工，负责维持秩序、收取药费。合作一个月，就有人上门吵闹退钱，110出警也来了3、4次。这多少让黄志国有所警觉，但他心存侥幸。

　　过去，华欣门诊部的中医内科时有时无。与易斌合作，能收挂号费、诊疗费，还能拿中药回扣，让黄志国自我宽心：“多一块收入总是好的”，“合作才一个月总会有些乱……”

　　目前，警方已查明，易斌团伙合作涉案的民营中医机构有福寿门诊部、华欣中医门诊部、国珍堂门诊部、金典门诊部四家。

　　用假名问诊的“吕教授”

　　4月9日上午，在浦东公安分局治安支队行动大队，邹庆从警方提供的众多嫌疑人照片中，一眼认出了当时在华欣门诊部为他看病的“吕教授”。

　　“吕教授”的行医执照是真的，但公开的名字是假的。他的真名叫刘爱国，今年59岁，自称“中医搞了40多年”。

　　而金典门诊部的医生陈丽华学的是护理专业，拿的是护士资格证书，根本不具备行医资质。“本来只想帮忙，只要不出医疗事故，应下急应该没问题。”3月17日，陈丽华到了上海，18日就上班。之前，她曾在甘肃、宁波、广州、深圳民营医院都干过：“有个医疗QQ群，大家相互推荐。”

　　金典门诊部的医生很不稳定，有时有4个，有时一个也没有。有七八年临床护理经验的陈丽华自言对简单的妇科诊疗 “没有太大问题”，但麻烦的病症她无法解决。

　　一次，遇到一个自称患了妇科病的肠梗阻病人，陈丽华让她做了一系列检查后，还是劝她去大医院看病。

　　据这些医护人员供述，门诊部负责人要求医生“看你的病，不要问那么多”。他们会根据医托打听来的病人信息看病诊疗，再开药方。

　　据易斌称，这些中药成本约20元一服，对外价格则是80至95元一服。刘爱国却说，一般中药汤剂成本约10元，关键是开药时间的长短，“病人有钱就开长点”。

　　“好心人”“病友”皆医托

　　医托拉客，是整个庞大的医托集团体系内最底层的触手。

　　无论是在地铁口、大医院提供信息的 “好心人”，还是一路相伴的“病友”，甚至连门诊部排队候诊的人，都是医托。

　　今年春节后，刘备战、王小燕夫妇俩经人介绍到上海工作。老乡陈梦良告知他们：今后主要做广告员，为门诊部拉病人，每个月2000元底薪，按病人买药的费用提成。当天，陈梦良就安排他们和其他老乡住进一家小旅馆，每人每天还给20元房贴。

　　2009年就曾在上海当过医托的王小燕当然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工作。2月20日开始，她和丈夫每天早上6点就出门，在多家大医院门口找人搭讪：“找那种喜欢说话、到处找人问的人。先问他们病情，一般是选胃病、妇科、咽喉这样的慢性病，然后打听病人身上带多少钱，门诊部按他们带的钱开药。”

　　另一名活动在红房子医院附近的医托陈善利，2004年起就在上海干这一行，被静安公安分局拘留过两次。

　　今年春节，易斌的妻子让陈善利回上海赚钱，让她到上海找一个叫“肖妹子”的人。3月中旬，陈善利到上海重操旧业，半个月内拉到了7、8人。一般她会陪病人去门诊部，忙不过来时，便将金典医院的地址写在纸条上，再签上“陈丽”的名字。

　　这是肖妹子教的办法：“金典医院看到纸条上写的陈丽，就知道是我介绍过来的。”

　　每次成功后，肖妹子会联系陈善利现金结账。每一单开出的药费，陈善利可获30%；如果药费在1000元之下，则只能拿到50到100元。

　　据交代，各门诊部的负责人会联系固定的几名托头，由他们管理多名医托，美其名曰广告员。

　　广告员在地铁口或大医院物色目标，了解病情和经济情况，骗他们到门诊部。与此同时，广告员会把了解的病人情况事先告诉医生，医生简单搭脉就开处方。而核价员则根据广告员反映的病人经济情况制定药物价格：“不管成本，只看病人经济能力。有钱的就拉长疗程到一个月，没钱就开一周。”

　　病人初诊后，广告员还会在疗程快结束前主动联系他们，以病友身份关心病情，骗他们复诊，“我们找病人来不会看他什么病。反正医生开的是中药，也没看到病人吃药有什么不好。”

　　王小燕住的小旅馆，筒子楼到底十来间房，住着的全是医托。一些医托还会变身小托头，自己发展下线。

　　“我知道这个不好，因为我都是说谎话骗别人。”4月2日凌晨，王小燕听到门外有响动，打算继续睡觉，完全没意识到警察会来抓自己，“老乡说这个不是违法，是违规。”

　　三级架构的诈骗集团

　　去年9月起，警方已经陆续接到举报信息。今年以来，仅涉及福寿门诊部的110报警记录就达26条，其中25起以纠纷调解结案。

　　为摸清团伙的运作模式，公安部门调阅道路监控视频70余小时，核查涉案车辆10余部，查阅快递单据500余张，查询公安信息资料5000余条。

　　4月2日凌晨，上海警方分三波次分别将160名嫌疑人一网打尽。目前，已有114人被刑事拘留，1人取保候审。面对翔实的证据，幕后老板易斌终于松口承认。

　　说起医托，易斌是老手。2002年到上海后，他在一家医院做策划，结识做医托的老乡后发现这行来钱快，于是承包门诊机构，靠医托拉客；2009年，他因涉嫌诈骗被虹口警方取保候审。2012年起，兜兜转转一大圈仍觉得没钱的他开始重操旧业。

　　易斌夫妇采用利诱等各种手段迫使正规医疗机构与其合作，以“挂号费各50%、卖出药返还12%给诊所”进行利益分配。

　　易斌还发明了名为股权分割的办法，把四家门诊部分成若干股份，转卖给团伙骨干，让他们管理门诊部。这样，他既能快速收回前期投资，又能让手下甘心受他操控。对那些一时买不起股权的人，他还允诺“带医托拉客来抵”。

　　各门诊部管理层再招募衡阳籍为主的来沪人员作为医托，并以配药总价的40%—50%作为工资。

　　易斌说，如果在一个病人身上骗了1000元，托头可以拿到100元，医托则拿到500元。剩下的400元中，25%是用于支付医生护士等人的工资及门诊部日常开销，15%是门诊部股东按投资的比例分配。

　　“我们在上海做医托，大多是在为他打工。”据部分嫌疑人交代，易斌是上海医托行当里响当当的人物，民警在他家搜出搬家时送礼名册，150余人从500元送到2万元，“湖南衡阳人里，易斌是上海医托圈里最大的老板，不听他的话就会没有生意做。”

　　易斌落网，甚至让北京等地的医托闻风而逃。

　　监管必须有持续性

　　翻开这一团伙成员的档案，几乎人人都有医托的经历，熟知如何规避责任。

　　王俊在华欣门诊部专门负责维持秩序和退款，按照上头的意思，无论嫌药贵还是治疗周期长，“只要有人上门闹就退款”。此前，一起妇科手术引起的医疗纠纷中，易斌亲自出面陪患者到大医院重新手术，还赔了3万元的损失费。

　　从2006年起，上海就曾多次将整治医托列入平安建设事实项目。但医托诈骗团伙手法十分专业，诈骗行为分段实施。如果仅靠治理末端医托，只能按治安处罚法进行拘留，不少医托已无所谓。

　　此次上海公安对这一医托诈骗团伙采取全链条式打击，正是希望破除“抓了又放”的怪圈。

　　这一案件也显示，目前上海开办医疗门诊机构门槛很高，但一些门诊一旦申办成功，立即遣散有资质的医生，改弦易辙。一些业内人士建议，监管必须有持续性。

　　记者日前在涉案的四家门诊部走访时，仍不时有慕名而来的患者。一名姚姓女子告诉记者：“大医院给我开了张立即手术的单子，但床位最快也要10天后，我怎么办？”

　　得知诊所涉嫌诈骗的消息，姚女士叹一口气，悻悻然消失在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光之中。(记者 简工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