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教授此间华人中文课时，一再鼓励大家(尤其青年学子)学到每天写日记。提起写日记，我心底翻涌的层浪一波一波，绝对的隐私，竟似另一个自己，活在深海底，有时想起，会有种乍见一个陌生人的恐惧。老天爷何尝只给我们一次人生……

　　我是从未上小学起即开始写日记，但竟非常清楚地知道：交给老师看的是一种日记；自己私下看的是另一种。小学四五年级，已有升学压力罩顶，日记写得疯狂，有半年，都以新诗体写就，满纸愁与怨，飘渺与虚无，像锁压的蒸气罐，一弹即爆，却爆出来的竟是一片空。那个年岁，心在宇宙内外回旋，没想过落脚——

　　到了初中，反而一下子幼稚起来，什么都爱笑——交给老师的日记，也满纸喧闹张狂，以为世界是因我而生就，所有的生活秩序，完全依着我的作息在变幻色彩。

　　初中时，发生过一桩惨烈事：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发现妈妈脸色不对，气虎虎的，我做功课时又发现了书桌底的抽屉锁开了，一抽屉的日记完全走光！我怒不可遏地几至发疯，半晌，想起一个方法去报复妈妈。我拿着日记走到她面前，当着妈妈的面，把日记本一把撕开，一页页地烧掉—妈妈哭了；我竟没有丝毫解脱感，自觉罪孽深重，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自那日后，我停笔日记竟至一两年。而我和妈妈再也不提一句当天所发生的事。直至我考上大学。妈妈送了本厚厚精装深蓝纹绒面的日记本给我。那本日记还带着一把锁—我上前紧紧抱住妈妈，哭出我近两年的忏悔与羞愧。

　　大学时的日记竟开始偷懒，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最认真写的是赴美三年，日记比正规功课还重要—因为心里好苦，写日记成了我唯一可以宣泄的最安全方式。我什么都写，幼稚的，恼怒的，思念的，甚至偏见的——后来，私下拿来检验，找出我心底的创痕绵延，有的早已褪去无痕，有的居然茁大或者变形—我找到源头，努力调整修饰，把小气的，掘根；好苗子的，再挖掘质芽来架接！

　　工作时，我改变了记日记的习惯：两三天记一次事由的重点，有时兴味地来一篇极出色的散文式，自己都满意；有时，记些条形码；最常态的方式是：等一件事告一终了时，做一次长文的总结—那时自己还想着好笑：司马迁作史记，有纪事本末体一类，即是以“事”为主，详尽一事的始末记之。我是私家记，也可采用之。到了新西兰，我仍有大本大本的年体日记贮了一大排书架了——可其中又有好大的不同。

　　以往记日记，是记情记事记人，尤其记心里的评价，对他人的以及对自己的。很深很深地去记去挖去彻头彻尾地“穷究”是与非对与错——那是真不明是非对错的年岁，才会斤斤于那一线的落实。如今这个年岁了，才懂得：每件事每个人，那里有那么明确明断的是非对错？各个人有不同的整体色彩，色彩的形成究底：有红色也有黑色，有灰色也有纯纯的白色！事是这般，人亦然。我也变了，遇人遇事：浅尝即止，这一口的浅尝，已试出其中多少的酸甜苦辣—毋须细嚼慢品，每一件事都复杂，每一个人都不容易，都须要包容与涵谅。

　　现在的日记，老公笑说：是记账本。不是发泄，更没有哲理与情感，纯粹是需要与对应。我把每日的购物收条都订在日记当天的页上，主要是为了日后查帐找记忆来补救用——记忆愈来愈差，日记竟发挥了这等功效，也真不错。还有就是：识得某人协议某事，也得记下来，否则睡一觉醒来，忘了是梦中的允诺还是真有其事，竟要恍神半天才记得清楚明确，赶快去查一下日记，终于落实真像才安下心来。

　　至于感情嘛——整天望着那傻呵呵的真情老公，还操什么感情上的心呢？多余了。

　　以前的日记——怎么有那么多话好说好想好念的？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摘自：新西兰《联合报》，作者：景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