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里的春节

　　壬龙已御白云去，褭窕小龙款款来。在美国东南部的亚特兰大市，4万多名华人正在庆祝自己的传统节日——春节。9岁的小孙女代表社区表演的节目是诗歌朗诵：“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首王维诗，却在欢快的氛围中触动了海外游子的思乡之情，唏嘘间便有了嘤嘤啜泣。是离情？是乡愁？这种愁思不仅新近走出国门者有，它在移居海外的几代华人中间，始终是一种不泯的怀念，如影随形，充盈着浓郁的文化渲染。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春节出游。

　　这次旅游的目的地是吉米岛，华人中多称之为沧浪岛，大西洋西岸边的一座蕞尔小岛。岛上有一餐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因为它有两道名菜，一道是中国的传统饺子，一道是美国的奇司烤饼，中西合璧，并蒂无双，据说是一个中国人与一个美国人的合伙生意。岛因餐馆名世，餐馆因菜蜚声。那岛名让人联想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的中华久远文明。

　　品尝美味并非易事。到了海边，须换乘一艘特制的小木船，方可抵达岛上。船仅容十人许，既可木桨划水，又有马达驱动。上得船来，一路上但见艄公击水，口中不时地呼出哨音，悠扬闲淡，不紧不徐。此时，柳宗元的诗句怦然涌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途中，老艄公始终未启动发动机。与之聊起来，知是为了保持小岛周围的天然风貌，也是让游客领略当年开发小岛时的原始生活。

　　起个大早，过中午方才靠岸。拾步上岛，岛子不大。见几户人家，积木为巢，盘山上下，高低参差。在温泉鸣筝，云蒸霞蔚，处处高树布荫，落英缤纷，直如蓬莱仙境。曲径通幽处，露出一方竹篱茅舍，纯然一派蜀中气象。柴门中央一个大大的福字，两侧高挑出蜡烛的大红灯笼，宣布了春节的光临。门楣上方嵌一片木制匾额，赫然书了四个楷体汉字“江海餐馆”，在这座偏僻的孤岛上令人不觉惊诧。左右的竹制门框却又相拥出一副对联：“北江击戢三千里，东海凌波九万重”，又是汉字，用了毛笔写成，用字虽未脱俗，那平仄对仗却是有板眼的，更觉此地有高士在。联中的“东海”应是一语双关，太平洋位于中国之东，大西洋濒临美国之东，万里移居，“出自幽谷，迁于乔木”，皆可称为东海。进得馆内，清一色的竹制桌椅，可供十数人同时用餐。坐定后，见四壁上又有毛笔书就的挂联，皆是唐诗，其中一首就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整个餐馆便浓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氛围，叹为观止。就座甫定，一位美国服务生端上大盘的饼来，厚厚的每个竟有10层，经典的奇司香中散发了四川脐橙的别致，品尝一口，却是外焦里嫩，满嘴生香，果然名不虚传。旋即水饺登场，一口品来，竟带着四川人性格中独有的麻辣，越嚼越有了味道的隽永。正自举首赞美，却见一位老者笑吟吟地来至桌前，矮矮的个头精当匀称，疏朗的头发尽皆霜染。“要得吗？”一口纯正的川北口音。我不禁脱口而出：“莫非是资阳老弟？”他闻听愕然，瞬间瞪大了眼睛。果然是他！

　　40年前入伍时，同批的数十名四川乡下兵都去做了炊事员或汽车司机，他却独独被破例地挑选来学习技术，据说团政委要做一个试验，看一看四川人的智商。资阳小伙为四川兵争气，不但技压同年入伍的城市兵，还对文学有执著的爱好，初展四川人固有的聪慧。倥偬十载后，转业为民，为了生计，各奔东西。只知道他去了美国，不曾想在这座孤岛上重逢！岁月的沧桑爬上他的眼角，眸子中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算来已届“耳顺”之年。早年来美国时，他结识了当地人吉米，二人竟成莫逆，合伙做起了餐饮营生。他固执地坚守着农村士兵的那分朴真，却成就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古训生意。他本可以开设分店，却怕砸了牌子，几十载守拙如一。问及何以在异邦用了中文的招牌，又有几人读懂中国的古典诗词，欣赏中国的毛笔书法？他自信满满地说：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独特魅力。噫，我国古典文学的力量可以飞度高山，穿越大海，它浸润了孙辈们童稚的声音，回响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

　　细想来，他的诚实笃信、质朴无华和经商中精益求精、童叟无欺的品格，才是他成功的秘诀，这也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繁衍不绝的灵魂。(常平 2013年元月草于美国亚特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