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农民进城:没有“去农民化”反而“被农民化”(3)
他们生活在城市中,但又“与城市无关”
梁庄的韩叔家,这些年陆续有人到内蒙古谋生。
先是女婿到了内蒙古,随后女儿跟着过去。接着,两个儿子“投奔”女儿。再接着,韩叔夫妇,以及一些亲戚陆续过来。目前,这一大家子聚集在呼和浩特市。
女儿朝侠住在市区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居室面积有150多平方米,装着灰细花纹的大理石地板,橡红色实木家具和实木门窗,看起来很是“有品味”。
朝侠的女儿就在呼市出生,前几年解决了本地户口。她正在读高中,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但几乎能全部听懂老家话,尽管她回老家的次数寥寥无几。
在呼市待了10天,梁鸿观察到,出入朝侠家的,几乎没有本地人,多是梁庄的亲戚和老乡。朝侠丈夫的应酬,也多在同乡之间。正是在这个环境中,朝侠的女儿才练出了听懂家乡话的本领。
梁鸿问过朝侠,她是否有当地朋友,是否参加当地的一些活动。朝侠给她的回答是,有朋友,但少有深交,也很少参加当地的活动。
“这个城市与我无关。我是河南人,我是梁庄人。别人不带我们玩。”朝侠的话,让梁鸿深有感触。
其实,无论在哪个城市,甚至在梁庄所属的地级市南阳,无论她的老乡住在豪华小区还是破旧民房,梁鸿都有一个感觉,她的这些老乡,很难融入他们所在的城市。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S·奈保尔的一句话。梁鸿将这句话作为书中一章的题记。
她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在梁庄生活多年,28岁考取博士生,踏进北京读书时,陌生感“油然而生”。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闲暇时都和老乡们一起度过。她甚至还写了一篇小说,描写她对北京这个城市的陌生。
博士毕业后,梁鸿留在北京工作,结婚生子,在北京拥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各种活动圈子,她的这种陌生感才稍有减缓。
但直到今天,如果有人问起梁鸿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梁庄人,而不是北京人。正如她在《中国在梁庄》一书的前言中写的一样:故乡是她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那里不但有她多年的记忆,还有母亲的墓。
实际上,大多数从梁庄走出来的人,与她的境遇有天壤之别。
当她跟着老乡,穿过一条条巷子,到达他们租住的破旧房屋时,她能从当地人的眼神中读出“警惕”。在故乡则完全不一样。有人走进家中,无论穿着如何,主人都会热情递上一碗热腾腾的大碗茶。
“我的穿着还算体面,别人都对我这样。我能想象得到,要是我脏兮兮的,他们对我一定特别排斥。”梁鸿说道。
网络上曾流传的一幅图片,也让梁鸿唏嘘不已。一个穿着不讲究、甚至有些脏的农民工,坐上公共汽车后,没敢坐在空着的座位上,而是选择坐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编织袋上。“他用屈辱的方式来保持自己和城市的距离。”梁鸿说。
梁鸿和在西安谋生近20年的虎子有一段对话。据乡亲们说,虎子挣了很多钱,但他“打死也不在西安定居”。
“都在这儿20年了,在这儿待的时间和在梁庄都差不多,还不算是西安人?”
“那不可能,啥时候都不是西安人。”
“为啥不住这儿?”
“人家不要咱,咱也没有想着在这儿。”
“那多不公平啊,凭啥咱就得回去?”
“啥公平不公平?人家要啥有啥,要啥给啥。城市不吸收你,你就是花钱买个户口也是个空户口……分东西也没有你的。连路都不让你上,成天撵……”
通过对生活在10多个城市的梁庄人的观察,梁鸿得出结论,她的这些老乡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多是依托老乡、亲戚关系辐射发展。老乡带老乡,亲戚叫亲戚,慢慢地,熟悉的人都凑在一起打工生活。就如同在城市中,复制了一个个梁庄。他们生活在城市中,但又“与城市无关”。
梁鸿调查过北京西苑的河南卖菜村、牛栏山镇姚家村、青岛万窝子等梁庄老乡的聚集地,发现均是如此。有人一张罗,一会儿就能叫来不少梁庄人。
“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这是费孝通《乡土中国》中的一句话,梁鸿郑重地将它作为书中一章的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