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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页 女作家谈重回北京:这个城市能给的别的城市给不了(2)

2015年05月20日 07:35 来源:中国青年报  参与互动()

  “就是感觉我要是不拍电影,这辈子都白过了。”李霄峰说。

  这位从小看着经典电影长大的愣头青,谈论着他对电影的理解,直言不讳地对当时的国内“大师”的水准表示不屑。“就好像生活的大幕即将拉开,”绿妖形容,“而我们这代人会成为场上的演员。”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李霄峰当时是偷偷摸摸休学回家,时不时计算着时差给家里打电话,为了不露馅,说话前还要沉默一会,给“国际长途”滞后的语音留出时间。

  蜚声西祠的顾小白,最有名的帖子叫《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可他当时还是铁通员工,工作稳定,单位分房,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哪怕老六,也正“被无力挣脱的幻灭感撕扯着”,找不到解决之道:“到处都是‘做’出来的书,挂羊头卖狗肉,扯虎皮做大旗,为婊子树牌坊,拿肉麻当有趣。”他声称“俺对这个行业的反感和绝望到了顶点”。

  绿妖原以为唯有自己的生活才“千疮百孔”,回头望时,则见到了一批为生活所困的人。

  然而他们在论坛上、在饭局里,诉说的却是理想与心气。这批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的文艺青年相信“一切价值将被重新评估”,等着大幕拉开的那一刻。

  也是在开始攒饭局的这一年,刚满20岁的柏邦妮辍学,背着几本电影书和家里的几乎全部积蓄,来了“基本上只认识一个人”的北京。

  “我20岁那年,是个傻X电影青年,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就是电影。我决定辍学北上,去心中的电影圣殿——北京电影学院旁听。”12年后,有人在知乎上提问“为什么现在很多年轻人愿意到北上广深打拼,即使过得异常艰苦,远离亲人,仍然义无反顾”时,她这样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她告诉提问的人,“旁听的那一年,没出过海淀区,蹭所有能蹭的课,看所有能看的片,到港台资料室,复印当时买不到的台湾电影书。不让复印的,手抄。就这么抄完了朱天文的很多剧本。”

  她很快在西祠胡同有自己的版“像邦妮一样爱你”。见到她的文字以后,包括绿妖在内的京城媒体编辑开始约她写稿——先是资料写作,后来就去跟明星面对面谈。这和绿妖的经历也很像:刚到北京时,李霄峰曾代表网易向她约稿。没有名校学历,不是科班出身,都没有关系,“她是那拨作者里面最好的,她赤诚”。

  “我们都是从互联网开始的。互联网给了我们一个特别平等的平台,”李霄峰说,“让大家可以往文学、电影里面走。”

  李霄峰“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被绿妖派去采访歌手阿杜。其他人知道了,都觉得后怕:“你怎么敢让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去采访另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采访张曼玉时,柏邦妮被拉到一个“非常豪华的酒店”,一整个团队围着明星忙忙碌碌。然后她被告知:只能问两个问题,你想问什么?

  这位电影青年说:我想问张曼玉爱看什么电影。

  对方“惊了”:这么宝贵的机会,你就问这个?

  绿妖印象深刻的,则是一次有网友在BBS上求助:洗衣机坏了,该买个啥样的好?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凑上去出主意。绿妖思索了好久才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

  平时大家不聊这个。

  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北京,可这城市让绿妖感觉“青春留了点东西下来”。在一次次的饭局中,从形形色色文艺青年的谈话里,绿妖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地图”,就像面对浩瀚星空,她如今能够找出自己的大熊星座或是射手座。

  到现在,每当要开始写一篇非虚构作品,绿妖都会拿起《光荣与梦想》或者《巴黎烧了吗》,一读再读。这两本,都是当年饭局上屡被提起的“80年代新闻从业者的圣经”。

  多年以后,柏邦妮从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课程班毕业。作为年轻编剧,她和李少红、彭浩翔、关锦鹏等导演都有过了合作。

  回想当初来北京时“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并不自信,一无所有”的状态,她总结道:“为什么我们忍受北京,无论如何,不忍离去?我想,因为这座城市,给了我们最珍贵的东西——可能性。”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能回到县城去。

  一度,绿妖感叹她们那批人就像歌词里唱的:放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四年之后,当初一起在BBS上码字的那些超级电影fans,要么混到媒体,做鸡零狗碎的勾当,要么在偷偷考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未遂后洗心革面,回到正常轨道,并从此消失不见。”

  在饭局中聚拢的文艺青年们,随着BBS的衰落而消失于生活中。绿妖也在那时最后一次见到饭局上的李霄峰,隐约记得他“灰头土脸的”。在标记着“2005年”这一时间的不止一篇散文中,她提到别人,也叹息自己:

  “我终于也能结结巴巴说上一些场面话了,我终于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赞美奉承别人,——尽管总有些磕巴,我总算学会变脸大法、马屁神功、学会谈钱并讨价还价——必须承认,成长对有些人格外缓慢或艰难——我终于变成这个疯狂购物的冷漠女人,我终于没能戒酒,并开始抽烟。我选择成为今天的自己,并在心里把自己千刀万剐。”

  生活的大幕真正拉开后,文艺青年们见到的,不是闪亮登场的自己,而是现实生活。

  乍看起来,谁还在关心黑泽明呢?当北京二环内的房价全面突破两万元时,他们发现所有人都在讨论着买房。

  时尚杂志编辑绿妖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分裂”。按照老板的要求,她穿着名牌服饰出入各种富丽堂皇的场合,组织流光溢彩的活动。而在那两年她写下的小说《北京小兽》中,主人公李小路也正思索自己的去留:“留下来,就要忍受北京这该死的堵车,该死的房价,该死的夏利车的消失,从此打车都是两块钱的恶劣现实;忍受老板挑剔你的穿着,忍受工作是寻找一个上流阶层,他们身家千万挥霍无度,只是生活里谁他妈也不认识半个这种人。”

  绿妖“徘徊在主流价值观之中”,却发现那里似乎没有她的位置。

  2007年年底,绿妖试着回到县城老家。第一时间,她给自己在县城图书馆办了张借书卡,想着:书再少,鲁迅全集总有吧?

  回到县城之前那一两年,她从时尚杂志辞职,在远离喧嚣的北戴河租了间房,专门写作,吃顿饭都要走上好几里路。辞职前,她把时髦衣服都打包起来,有齐腰那么高的“袒胸露背的衣服”,全都寄回老家。她在北京城里徒步,积蓄最少的时候,连离开北京的钱都没有。

  曾经,她对那种“没有保障”的生活深怀恐惧:“如果生病了怎么办?流落街头怎么办?会不会被送去收容所?……”

  她的姥爷,一个读私塾的“民国文艺青年”,在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里坚持不懈地要跟包办婚姻的原配离婚,到老了却劝女儿要过得老实安分:“否则年轻时你还能踢能咬,老了你怎么办?”

  绿妖觉得这话“沉痛至极”,隐含着一个一辈子精力充沛、一意孤行的人对自己生命的否定。

  而稳定的体制内又是“多么念旧情”。2008年,绿妖收到县城电力局的消息:编制还给你保留着,你还要不要回来?

  那时候,她觉得,如果能住在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生活,也许没那么糟?她甚至想到,在县城的《电力报》上,自己也能去采访,去写写工人们的故事。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能回到县城去。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那种对领导的器重感激涕零、所有人都期盼你能升官的氛围。”

  写小说《少女哪吒》的时候,绿妖在绍兴。

  她对那座江南小城的印象是“随便进一个饭馆都很好吃”;她住的屋子在蕺山附近,那里据说是王羲之从前所住的地方,山上还有一间书院。常常在吃好了晚饭以后,她与当时的男友一起爬山,散步,“感觉那才是生活”。

  他们也曾定居大理。那里四季如春,房子周围每天都有花开放,她可以慢悠悠地辨认各种植物,或是顺手摘两颗樱桃吃——樱桃树是别人家栽的,果子沉甸甸压弯了枝头,伸出院墙来,也没有人摘。

  可最后,她还是回到北京。从这庞大的城市带去绍兴的镇宅之宝,兜了一大圈,又一排排地回到原地。

  为什么要留在北京?和柏邦妮等朋友一块儿吃饭时,绿妖曾琢磨过这事儿:既然你留在这儿是为了我,我留在这儿是为了邦妮,邦妮留在这儿也是为了你,我们为什么不一块儿搬到一个适宜居住的城市去呢?

  “现在我们不说这话了”,绿妖笑着说,“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与《北京小兽》一样,《少女哪吒》的主人公叫李小路,是一个在北京漂泊多年的县城女孩。《北京小兽》是“李小路”在北京的遭遇,《少女哪吒》则是“她”在故乡的回忆:一段少女时代的友情。

  女孩们坚信她们可以好一辈子,然而生活历经剧变,人们挣扎求存,希望走出自己的路,往昔岁月在碾压下不知所踪。

  “有一种中国式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就像‘哪吒’,你知道吗?”柏邦妮解释说,“就像哪吒一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子女要把所有父母给的东西都还给他们,才能去争取精神上的独立。这个过程很疼痛,可是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孩子被视为父母的私人财物。”

  况且这“哪吒”还是个女孩,“在传统文化中更是被要求放弃、懂事、顺从、过主流生活的那群人”。

  而她们在现实中用尽全力走出的路,也许就跟李小路的好朋友王晓冰一样,从酒吧服务员转到丧葬公司的化妆师,怎么努力都没法把自己养太好。

  在老家人眼里,王海燕离家多年,好像也算不上有什么成就。绿妖出第一本书时,人们围上来打听:出本书能赚多少钱?

  那本书首印一万册,绿妖估算一下,回答说:“两三万吧”

  大家一下就踏实了:“哦,那也不多嘛!”

  2008年,绿妖回到县城,去电力局上了半天班。领导对王海燕的归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与她年纪相仿的办公室主任特意带着她到处熟悉环境,向同事介绍她的归来,并对她的才华称赞有加。“好好干。”他对她说。

  回家后说起这一场景,父亲很开心:领导好像很器重你呢。

  但她已下定决心,第二天就去办了离职手续。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那种对领导的器重感激涕零、所有人都期盼你能升官的氛围。”她说。那之前待业一年多的经历,让她不再有那种深入内心的对“失去保障”的恐惧。

  只是,多年后,周云蓬在《北京小兽》的“跋”中回忆他跟着绿妖回老家县城,春节时亲戚们聚会,一位长辈站起来训斥她:你看你在北京混的,你连王都不姓了,你就姓你的绿吧!

  “哪吒”唯有远离父母,文艺青年们也总有重聚的一日。

  2012年夏天,李霄峰问一个刚回国的朋友,知不知道有什么适合改编成电影的中短篇小说?

  那女生想到了此前柏邦妮推荐的一部短篇小说。她告诉李霄峰:你去看看绿妖写的《少女哪吒》吧!

  “每次坐飞机回北京,都会发出一声感慨,我怎么又回来了?这城市给了你什么?说实话,什么都没有给你,但是,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

  李霄峰读了《少女哪吒》,感觉“看到的不只是这两个女孩,而是我们70后这一拨人”。

  他还写了篇日志。“我说我终于看到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真正走向了文学”,他感到“很高兴”:“这姐们儿现在真正是一个作家了!”

  失联7年之后,他和绿妖又面对面坐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次,他是以导演的身份出现,希望能购买《少女哪吒》的版权,拍成电影。

  从前沉默寡言的李霄峰在绿妖面前显得非常干练。他们聊起2007年的夏天,那时候,绿妖放弃了写作,想着也许可以回老家;李霄峰呢,也放弃了电影,酗酒。他跑去上海,远离了北京的朋友圈,尝试做各种“不靠谱”的生意:公司年会的礼品设计,想在影院爆米花上印广告……

  他甚至想过设计一种“情侣爆米花筒”,两个半圆形的筒可以扣一块儿,但摸清了生产厂家的情况后,他知道这事儿没门。

  “有那么两三年,觉得拍电影这事儿估计是没可能实现了,”他说,“但我那时候没有意识到一点:远离电影行业,其实对我来说也是种摧残。”

  不明原因地,李霄峰每天都很郁闷,觉得难受。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了一个消息:自己主演的电影《达达》通过审查,要上映了。

  他打电话到处报喜。晚上就觉得奇怪:我这一天怎么这么高兴呢?

  突然一下,李霄峰知道自己必须回北京。只有回到这里,才能重新接触到电影行业。

  他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每次坐飞机回北京,都会发出一声感慨,我怎么又回来了?但是没办法,你也爱这个地方,你也恨这个地方,你说这傻X城市给了你什么?给了你爱还是给了你老婆还是名利?说实话,什么都没有给你,但是,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

  在北京,又是几年时光过去,直到在34岁时遇到《少女哪吒》。

  “我深深爱着我的家乡,希望跟它永不分离。”小说开头,女主人公王晓冰在作文里写下这样的句子,那时候她才初二。李霄峰读到这句过时的作文句子,哭个不停。小说结尾,为了自己的新生,这女孩改名换姓,从老家县城几经波折,辗转到石家庄,终究在人海中消失。

  5月18日,正好是《少女哪吒》杀青一周年,上映前的看片会在北京东城区一间影院里举行。电影结尾时,王晓冰的妈妈对李小路说:“别不结婚,你们现在年轻,还体会不到,等老了怎么办?”北京白领李小路走出老家花里胡哨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年少时的恋人在门口,肤色黝黑,开着武馆,还在等她。两人无话可说。

  剧终,伴随字幕缓缓升起的,是30多年前的流行歌曲《故乡的云》:

  “归来吧 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

  除了原著绿妖,当年一起“北漂”的顾小白、柏邦妮的名字,也都出现在了字幕里。

  “如果在小城市,我和绿老师这样的人,都会被当成怪人,怪胎;但是在北京,我们可以互相取暖,心气相投。我们走的小路各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样的,当你知道有人在你前面走的时候,心里就没有那么孤单。”柏邦妮总结道。

  “这两年,朋友们又陆续出现,我吃惊地发现,我们都成了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的人。”在最新的散文集《沉默也会歌唱》的封皮上,绿妖总结了一下他们这帮文艺青年的生活,“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地方,却同样走过心灵的夜路。路遥远,青春被现实甩干脱水,甩掉不切实际的行李、甩掉脂肪,有人得抑郁症,有人自杀,但大部分年轻人不再把梦想挂在嘴上,而是沉默地,低着头大步赶路,直到黎明的风吹到脸上。”

  这散文集里的文章最早的写于2002年,那时她刚离开县城;最新的则是这两年的作品,她一次次离开又回到北京,最终对自己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摸过火,浸过烈酒,孤独里泡过热闹中滚过。拆毁有时,被大城市炼丹炉销骨毁形,你摧毁之前封闭孤寂少年,而融入更庞大幻觉之中;建造有时,你从幻觉中寻回自己,犹如岩石上开凿羊道,一刀一刀塑出自己最初轮廓。”她写道。

  在这本书的开头,绿妖描述了这样一个场面:2001年11月末的冬夜,话剧《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散场后,她和朋友约着一块儿吃饭。席上坐着编剧史航、程灵素姑娘,还有乘着飞机从海口赶来的文学青年二黑。他们坐在一块儿,聊起表演工作坊。

  那一夜极冷,寒风刺骨,但它依然是绿妖想起“北京”这城市时,脑海中最先亮出的画面:那是她在北京的第一个饭局。

  那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北京是这样的。

  如今,她和柏邦妮都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这个城市能给你的,别的城市给不了。”记者 黄昉苨 

【编辑:吴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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