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乡生活成故乡:坚守那一份纯净的爱情(图)(2)
永远的喀吾图
喀吾图的秋天人真多,一个夏天都在山里面消夏的人全回来了,牛羊也下山了,转场的牧群也正在源源不断地经过。这会儿,也实在没啥事情干了——草打完了,麦子收了,家畜膘情也正好。于是大家成天往马路上跑,三三两两站着,天黑了也不回家,啥事没有也不回家,就那样站着说话——彼此间实在是没啥话可说了,仍面对面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反正就是不回家。其中差不多全是年轻人,年轻人见了年轻人,爱情便有了。然后就是盛大婚礼。整个秋天都在举行婚礼,每天晚上,这黑暗的村子里,总有一处角落灯火通明,电子琴和手风琴的声音彻夜回荡。
我半夜突然睡醒,听到舞曲热烈的旋律。我穿好衣服起身出门,向村子里亮如白昼的那处走去。我趴在那家人的墙头上往里看,院子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托依(舞会),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灯泡,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新娘戴着长长的面纱,雪白膨松的塔裙外面套了枣红色的中袖对襟长马甲。我看清楚了她。我认识她。她还是个孩子,前几天还在我家商店里买过铅笔盒和作业本。
我喊了她一声,但是谁也没听见。
喀吾图和喀吾图的婚礼永远在我所不能明白的世界中遥远美丽着,这使我孤独又难过。我已经来到这里了,但也只是在这里而已。
一
胡尔马汗每次到我家,都做出很认真的样子和我妈商量:“我的儿子把你丫头拿上吧!我200只羊给你!”
“不行!”我说,“你儿子太丑了!”
“小儿子也行嘛。”
“太黑了。”
“黑又咋啦?你看我也黑黑的,我老婆子爱我得很呢!”
“那他也太小了吧?”
“小了嘛,听话嘛!”
那年秋天,胡尔马汗的老伴给我绣了一床花毡。我也给老两口织了两身毛衣,裁了一身衣服——这本来是很寻常的礼节来往。可村里年轻人传来传去的,啥事情都给传出来了。从此胡尔马汗的小儿子一进我家商店,就有人跟在后面起哄。
胡尔马汗的小儿子年龄小,他们老欺侮他。
胡尔马汗小的儿子很腼腆的样子,又黑又小,两只手倒是骨骼宽大,粗糙有力。但这两只手总是握着马鞭扭来扭去。
我说要看看他的马鞭,他不给我看。我不想看了,他又愣半天,忽然把马鞭啪地甩过来,双手迅速背到背后,又把衣服扭来扭去。
后来这小孩来商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没什么事,也不说什么话。就那样坐在对面,看我裁剪衣服。
到后来,连我妈也开始嘀咕了:“你可别真给这个哈萨克娃娃拿走了。啧啧……200只羊呢!”
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但心里也感到不对劲——真是的,这小孩往哪儿想呢?
二
我喜欢托依,喜欢通宵达旦地跳舞;喜欢和别的年轻人在一起尖叫,击掌,喜欢热烈、激动的氛围。胡尔马汗的小儿子本来是个腼腆沉默的孩子,后来也经常在托依上出现了。每支舞曲开始时,都悄悄溜到我背后拽我的袖子,然后我就和他跳。到后来胆子大了,直接过来牵我的手,往舞池拉。再后来,我不想跳了的时候,他也开始撒娇似地缠人。还有几个嘻皮笑脸的小家伙在旁边恶作剧似地协助他,怂恿他,吹着口哨。其实是在捉弄他。
那种时候,我觉得我也是在捉弄他。
我一口一个“小孩”地说着取笑他的话,紧紧握住他的手,直直地看他。
在平时,我也是那样——高兴了就逗他玩,烦了,根本不理他。
那时我也年轻调皮。很多事情都满不在乎地对待,粗心大意地生活。
后来,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也没在意。
有一天晚上,干完店里的活,准备回村头的房子休息。
那个晚上亮得就像是一个奇怪的白天。什么都清清楚楚的,有些东西甚至比白天里所看到的更加清晰深刻。路边的草也绿茵茵的,绿得可怕——在夜里能看到这样的绿,实在异样。
这时胡尔马汗的小儿子从对面走过来了。我给他打了个招呼,他就一直跟着我走。
我一直不清楚他的名字,就叫他“喂—— 喂,你去哪里?”
他反问我:“你去哪里?”
“我回家呀。”
“你家在哪里?”
“就那边——”
“我去看看吧?”
我想了想,心里有点不安。但又一想,他还是个孩子。自己怎么就那么小气呢?
“好吧。”
我们沉默着走到村头。
房子在马路边,靠马路围了圈围墙。没有院门,墙上有个豁口,豁口上横担着两根木头,用来挡牲口。平时我要进院了,直接从横木上翻过去,或从下面爬过去。但今天有这个小小伙子在旁边,那样干的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去移那根横木,横木很重,我有些吃力,可胡尔马汗的小儿子一点儿也没帮我。
“进来吧。”
他呆呆看我跨过下面那根横木过去,却没有跟上来。
“来房子喝碗茶……”
“对不起!”
“啊?咋啦?”
他突然扭头就跑。真是怪怪的。
他边跑边喊:“我喝了一点酒,对不起!”
就是怪。
三
最后一次看到这小孩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冬天快要过去了。所有的婚礼已经结束。没来得及进行的,都将推到下一个秋天。
喀吾图渐渐又恢复了安静。
那天我正坐在商店里的火炉边烤火看书。胡尔马汗的小儿子推门进来了,裹着一身寒气。
“好吗?”他径直打着招乎。
“好呀,你呢?”
“好。”
“这段时间干啥去了?”
“那边去了——”他胡乱指了个方向。
我使劲闻了闻:”你喝酒了?”
“没有。”
他凑过来烤火。过了一会儿又说:“只喝了一点点。”
我笑他:“这小孩好像长大了一样!”
然后又像以前那样,他又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我也就继续看我的书。
过了好半天,他站起来要告辞了。
我也不留他:“好吧,你走吧,这么晚了,路上小心点儿。”
他向门边慢慢地走,想了想又回来:“我有对象了……”
“是吗?”我大感兴趣:“谁家的丫头让你看上了?”
“你看不看她?”
“好哇,明天带过来瞧瞧……”
我还没说完,他冲门口喊了一声,门犹犹豫豫开了,一个姑娘挟着一股子雾气走进房子。
我大吃一惊,这小子,居然把女朋友在门口晾了半个多小时——这么冷的天!
我连忙把姑娘让到炉子边,又给她沏热茶。她很健康朴素的样子,有一双安静的眼睛。她一句话不讲,只是轻轻地笑,小口小口抿茶。
那边那位又在不安地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知道了!”
“我们走了……”
“烤一会儿火再说。”
“我先走了。”
——居然又把女朋友撂下不管了。
我追到门口,他已经跑到马路对面,头也不回。
漫天漫地都飘着大雪。
我一怔。
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最美丽的喀吾图。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另外一个比此时更动人更悲伤的下雪的情景。好像从天到地飘扬的不是雪,而是音乐。
我孤零零站在雪地中,想起青春,忍不住猛地扭过头流泪。
想起了我18岁,胡尔马汗的小儿子13岁……还得过去多少年,我们才能使年轻逐渐衰老下去。
我永远的喀吾图……多少次同样的夜晚里,我突然醒来,悄悄去到河边。我衣着单薄,但是浑身冒着热气,面孔发烫。我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我趴在雪地上,把脸埋进雪里痛哭,十指深深插进冰雪……后来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丢失了一只拖鞋。我光着一只脚四处寻找,最后只好往回走。又下雪了。这时有一束光从遥远的地方投射进雪幕——有一辆车远远地经过喀吾图,又远远地离开。但车灯投过来的那束光线却始终在我四周游移,很久都不曾离去。我看见进入那束光线的雪花一粒一粒都慢了下来,纷纷在下落中低下头来,惊异地打量着自己的身子。我也进入那束光线,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双手。后来我抬起头,雪更大更浓了,周围一片奇异的冬的明亮。
我永远的喀吾图……那样的夜晚里,没人知道我看见了什么,我的青春沉默平静;没人知道它深藏过什么样的幻想与热情……我曾丢失了一只拖鞋,喀吾图把它轻轻地深藏了……(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