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返乡笔记走红:是鲁迅变了,还是闰土变了?(2)
学者视角
谭同学【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华南农村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年味淡了”原因何在?
乡村是“生”我但未必是“养”我的地方
羊城晚报:有人认为现在农村的传统习俗弱了,年味淡了,整体给人感觉变了。
谭同学:这有很多原因。传统农业社会是缺乏流动的,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人和人打交道是从长远打算,内部也存在道德共同体。今天社会流动加快了,乡村社会已经成为“生”我但未必是“养”我的地方。大家生活最重要的资源不在村里。换句话说,如果我看你不顺眼,不再会为了长远利益和你妥协,这是从经济角度来说。从人做事的规则来说,大家进入城市后,被现代化灌输的意识,其实是以工商社会而非农业社会来要求的,也就是你要注重自己权利义务的边界,等等,如果是合法的“私”,要得到充分的保障。
更具体的,出来城市的人多了,而年味是依靠公共活动和私人相互拜访等方式形成的,现在的公共活动越来越少,社会组织变弱了。间接原因是,原来大家把过年作为一年生产循环的节点,但现在大家认为是回家休息几天,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家的行为逻辑也和以前确实不同。以前的乡村社会是熟人社会,而今天已很不一样,因此有人用“半熟人社会”来形容现在的农村。大家回乡过年,期望的也许是在乡村还可以看到温情脉脉的熟人社会,但实际上,大家的行为逻辑已经或多或少有了陌生人社会的色彩。人们相互间其实也熟,但做事的方式变了。人们对经济资源和社会机会的期望,不是靠村里几个人。回乡找不到原来的感觉,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转型过程造成的现象。现在的村里大多是老年人和小孩,他们或多或少还是按照以前的交往规则处理相互间的关系,但年轻人是社会交往的主力,回到家里年轻人是家庭决策和社会交际的代表,他们很难再找到原来熟人社会的感觉,或者说存在差距。
原本家乡作为道德舆论压力的共同体,在今天如果说不是已经彻底解体,也至少在逐渐解体。一个人做的事情可能不符合温情脉脉的道德习惯,但也没人能奈何她/他。当然这是从整体来说的,不同地方情况不一样。有些地方道德共同体保留得稍好一点,可能回乡的感觉变化就没那么大,比如江西、福建、广东的一些农村,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山寨。中部地区的大部分农村都是变化比较大的,比如湖南、湖北、安徽,多年不回乡的人猛然回乡,可能就很难找到原来的感觉,或者说有比较大的距离。
羊城晚报:从本质上来说,大家关注博士返乡笔记,其实是关心今天中国的农村该往何处去,您怎么看今天的“新农村建设”?
谭同学:“新农村建设”提出的生活富裕、民主管理等等目标,我认为都还没有太切中社会层面的考虑。在逐步提高收入水平的前提下,更关键的应该是社会组织建设,因为这个层面需要很长时间的培育。比如说发展农村经济建设,打算要修路,可以很快就修好,但社会组织层面需要更长时间。“社区建设”现在一般用在城市,其实在农村也很弱,旧的社会关系逐渐解体,新的组织关系还没有建立起来。大家回家过年的感受,只是诸多现象中所体验到的一种。博士返乡笔记中提到的各种各样看上去不相关的农村社会现象问题,其实有个共同基础,就是缺乏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紧密联系形成的,不是靠社会控制能完成的。
对巨大变化难做简单粗暴判断
羊城晚报:乡村的巨大变化和整个社会转型是息息相关的,很难简单粗暴地做好坏判断?
谭同学:对,你不能简单指望原本基于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被完整保存下来,毕竟今天的经济条件发生了变化,而且原来的一些观念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未必合理,比如宗族传宗接代所造成的重男轻女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要变成人与人完全独立,就像狼对狼的社会。在那样的社会中,没有任何人会感到幸福。
我看到有些人在批评这些写返乡日记的博士,其中有一些话不无道理,我们没有办法原封不动地保存原有农业社会的所有东西,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原有农村社会变成今天这样就是必然合理的,好像符合某种社会进化论似的。如果不把这种简单社会进化论当作宗教一样来崇拜,而稍微看看世界范围内的历史与社会事实,似乎就不宜如此断然地下这样的定论。
在社会进化论的故乡英国,以及发达的德国、美国,保存了大量传统因素的乡村社会,仍在整个社会文化中扮演着不亚于城市的重要角色,并没有被人们认为应该必然消灭。当然,农业社会转型需要形成新的社会关系模式,而这还需要时间和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心态会有相当程度的矛盾甚至焦虑。博士返乡笔记,应该说比较敏锐地抓住了社会结构性因素引起人们心态上的变化。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人变了。鲁迅在《故乡》中写,戴着银项圈活泼可爱的闰土变成了木讷的中年人。但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闰土的变化其实是同一种文化下生命周期的变化,真正发生变化的是鲁迅,是他出去之后再回到家乡,眼光变了。但鲁迅是有反思精神的,他在文章最后也说到,“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当时大部分人没有变,鲁迅出去了,回到家乡之后再找不到原来的感觉,因为他接受了新的观念。本来闰土和他是没有心理距离的,但后来有了。今天的情况是,社会的主流都变成了鲁迅,大家都出来了,当你再回到家乡,和以前的中小学同学聚会,就会发现这个人好像不是以前认识的那个人,大家也有了距离感。
随着社会人群的流动和社会转型,大家接受了新的社会交往规则,出现这种冲突很正常。从正面积极的引导来说,我觉得新的乡村社会需要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建设,是人际关系和道德共同体的建设,如果说道德太虚,或者说是某种正面向上的具有半经济和社会文化功能的组织。社会建设的口号如果只是喊得很响,但最后变成社会控制,就起不到这种作用。例如,大部分社会建设经费如果只是放在安装摄像头、投入派出所,就是社会控制,而不是社会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