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没有什么比和平饭店更胜任上海的纪念碑

　　陈丹燕用了整整20年写上海系列故事。从《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外滩：影像与传奇》、《公家花园》到最新出版的她用8年时间写就的《成为和平饭店》——20年，6本书，她用文字记录了一个“非虚构”的上海。

　　A

　　非虚构上海

　　“没有一座纪念碑，能比和平饭店更胜任来做上海的纪念碑。”

　　山东商报：您说这是上海系列最后一本了，是觉得写的太累了？

　　陈丹燕：也不一定，觉得好像差不多了，其实如果没有比它更出色的故事和写法，应该要停一下。

　　山东商报：以前书中涉及情欲的一笔带过。而这本书最后一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没离开情欲。

　　陈丹燕：这个故事需要这样。所以就写了。

　　山东商报：但是写的还是很干净。

　　陈丹燕：(笑)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让它不干净。

　　山东商报：《成为和平饭店》　和上海系列里写了一个人群，对生活有着要求的上海老人。有腔调的老人和建筑一样，过了这个时候就没了。

　　陈丹燕：也许是的。我理解他们这代人对机械表、手动挡汽车的热爱。其实他们蛮独立的，其实是宠辱不惊。

　　山东商报：这个很难做到。

　　陈丹燕：我就很难想哪个人喝点咖啡就变成这种人，也太简单了。咖啡不是那么标志性的。他们对工业品的热爱，那是在工业时代的激进的人，才会喜欢的。比如像一些人非常喜欢开飞机。到了科技年代，比如电脑，他们不一定会这么喜欢。

　　山东商报：他们会花很多钱去买个机械表，而不是开拉菲。

　　陈丹燕：对工业品的热爱包含的是对科学时代的热爱，那是五四时代传承下来的对赛先生的喜欢，不是那么讲究享受，就像小王子的作者喜欢开飞机。现在喜欢开飞机的人也未必有那个时候的人的情怀。

　　山东商报：上海系列中，这本有点硬。

　　陈丹燕：这是我想要的，故事和故事，人物和人物之间有空白。空白中有很多含义需要读者去补充，会有阅读的快感。一路往下走很舒服，但其实快感比较少。

　　山东商报：如果走神一定会看不懂。

　　陈丹燕：对，这个跟故事很契合，故事当中天生就有很多空白，和平饭店的历史有大段的空白。它吸引我，因为我知道当中有东西。

　　山东商报：印象中觉得和平饭店很豪华，不属于我们。陈丹燕：它不属于我们大家，属于客人。今天早晨，一个女孩子来告诉我说，她父母在和平饭店结婚，签本书是给他们25年的结婚纪念。下午，也是一个女孩子拿来一本书，她的朋友是在和平饭店出生的，她昨天生日，整晚在和平饭店度过，虽然妈妈已经过世了。这两个人让我觉得和平饭店虽然离有些人很远，但对有些人来说，有很大的纪念意义。就像第一个故事夏先生家一样，把父亲葬礼以后的第一顿饭放在和平饭店，其实有重要的纪念意义。

　　山东商报：这行为有一种仪式感，你写作中，很多地方表现了这种仪式感。一家人一定要去一个地方，吃一顿饭做纪念。或者像《上海的红颜遗事》里，姚姚死后多年，灯灯和凯凯他们一起打牌，好像姚姚还在世时的模样。

　　陈丹燕：它是生活中突然会给你一个小说结构，让你知道生活是会结束的，不会完全无休止的，没有节奏，也没有结构的进行，这是不会的。

　　B

　　消失的颜色

　　“颜色的消失有时候让我觉得很难接受，因为没有必要吧。”

　　山东商报：生活中，有什么是不能忍的？

　　陈丹燕：很多东西觉得很愤怒的。比如书里有一期照片是有颜色的。为什么？因为很多颜色都消失了。现在你去和平饭店，不再能找到那个颜色了。颜色的消失有时候让我觉得很难接受，因为没有必要吧。像这样的事情，我忍了不忍都会这样子的，所以也不存在不能忍。

　　山东商报：用20年寻找过往历史印记，值得吗？

　　陈丹燕：非常有意义。中国在一个巨变中，中国人大概就是最坚韧的民族，对自己的失去浑然不觉。自己城市改造了，可以住公寓有抽水马桶了，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周围的历史在迅速消失，故乡完全变得不认识了。每个中国人承受着巨大的失落——家乡变得不认识了，你周围的邻居关系一点都没了。但是绝大部分中国人一往无前的承受下来。

　　山东商报：他们可能从来没有停下来想过这个问题。

　　陈丹燕：内心的失落会表现在其他地方。一个人到了不能承受的时候，一定需要在纸上回到从前。如果整个民族逐渐有这种需要的话，这类书可以从精神上安慰你。

　　像《上海的风花雪月》里写到的故事，那个街区是上海风貌保护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生活在那里。但是它仍有气质上的变化，虽然房子在但气氛是变的。

　　有次我在街区和先生喝东西，有个中年人跑来说：你不认识我，我们是一个中学的。我就是想要来告诉你，你写的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历的事情，我已经搬离这个街区了，就是为了安慰自己的童年，带着自己的孩子回来。那时我真的很安慰。每个人都有一个时间，就是想看看我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如果还在，就在那坐一会——这能安慰自己。我觉得我幸运，就是因为那些东西都在，但是，绝大部分人没有这种幸运。因为小时候住的地方都拆掉了。我很体谅这种失落，非常个人。大部分人会放心里，比起住新房子，这个微不足道。

　　山东商报：读者喜欢的也许就是这一点。

　　陈丹燕：有人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更多是你们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到的东西，得到的收获。我能启发你，让你有收获，这是最愉快的。但是你有收获，是你的，不是我的。

　　山东商报：您说无意写畅销书，只是认真去写。但是，事实上，本本畅销。

　　陈丹燕：畅销不畅销是作者没法把握的事。制造出来的畅销书是商品，不是真正的书籍。书籍的畅销与否是有各种因素的，没有人能制造。

　　C

　　生活的味道

　　“如果不独立，并不能避免悲剧来临，独立是可以从悲剧里出来的。”

　　山东商报：怎么保持这样淡然的气质。坐在您旁边，感觉不好意思大声说话。

　　陈丹燕：很多人会夸大这个。我小时候口吃，最喜欢看别人统领全局，我在角落里，这是我觉得最舒服的。我不喜欢或者没办法抓住别人的注意力。别人很注意我，其实我是很不愿意的。

　　山东商报：会觉得不自在吗？

　　陈丹燕：对，我不喜欢。

　　山东商报：不太跟外面接触，就是在家写作？

　　陈丹燕：书展我是勉为其难的，是应该的。我是本地作家，读者是我的衣食父母，应该要回报读者。我非常喜欢一位南非作家，有个澳大利亚朋友和他家是世交，帮我要了一个签名，我非常非常高兴。别人要我一个签名，大概也是和我那时一样的高兴。如果能给人家这样的高兴，我当然是愿意的。

　　山东商报：您作品中体现了上海女孩子的独立，像戴西，年老走不动也不要人搀扶。

　　陈丹燕：在这个充满了机会和变数的大都市，如果不独立，并不能避免悲剧来临，独立是可以从悲剧里出来的。并不是因为你弱，它就会保护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上海中产阶级其实非常要面子，对女孩子的教育非常严格。上海有很多女孩子去钓金龟婿，也有很多女孩子从小的家教是你不可以拿男人东西的，包括男朋友。接受非常贵重的礼物，要用同等的礼物去还的。

　　山东商报：我的感觉是经济独立了，精神才能独立。

　　陈丹燕：不要附庸，是很重要的一点。

　　山东商报：告别上海系列，接下来走向哪里？

　　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件事。但是我想，大概先去斯里兰卡旅行。它是个非常可爱的国家，和宝石关系不大。

　　山东商报：还是独自去旅行？

　　陈丹燕：对，以前去过一次，就是可以像渔民那样坐在海里的柱子上，我钓过一次鱼。

　　(张晓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