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追忆路遥：痴迷文学经典 组织能力强

柳青墓前的路遥。

路遥与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言合影。

　　 1992年11月17日，我的同窗路遥带着他的无限眷恋和无限遗憾，在《平凡的世界》里走完了《人生》。他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的伟大作品和人格魅力却永远铭刻在人们心中，他那“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执著精神，永远激励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今天，在纪念这位文学大师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我将我们在延安大学的学习与生活片断作以记述，以遥祭英灵，启迪后学。

　　勤奋读书

　　我们读大学时正值文革后期，除了正统的专业课程以外，许多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以“封、资、修”黑货被封存。班长路遥课外经常去图书馆借书，经他和系副主任申沛昌老师一起与图书馆协商，图书馆勉强同意中文系师生入库借书。此后，路遥的床头摆满了书籍，且经常变换品种。

　　我常在他的床头翻阅书籍。记得他先后读的世界名著有《高老头》、《欧也尼·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红与黑》、《哈姆雷特》、《毁灭》、《死魂灵》、《堂吉诃德》、《斯巴达克思》……许多书名和作者我根本不懂，也记不清。当时，在他的带动下，我们班迅速掀起了阅读经典著作的热潮。

　　路遥阅读中国文学经典，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四大名著”烂熟于胸，他崇尚先秦诸子百家，那时我们结合《古代文学》课程的学习，借助“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等政治运动，大量研读古典文学，包括“四书五经”及其他文学典籍。我们的古代文学老师高正中和古代汉语老师赵步杰造诣很深，大家十分敬重，都纷纷向老师求教。路遥更是偏爱这些典籍，虚心请教，努力提升自己的文学功底。他也喜爱唐宋文学，他对李白、杜甫、白居易、柳宗元、王安石、欧阳修、苏轼、李清照等人的许多名诗名作都能背诵。

　　不仅如此，路遥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孜孜以求。我所见到的他的“床头文学”中有《鲁迅全集》、《家》、《春》、《秋》、《子夜》、《春蚕》、《四世同堂》、《茶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保卫延安》等等。他还研究毛主席诗词，阅读徐志摩、艾青、李季、贺敬之、郭小川等人的诗歌和沈从文、冰心等人的散文。

　　1975年春，我们班又掀起了一股新的读书热。课余时间，几乎全班同学都在读柳青的《创业史》、《铜墙铁壁》和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他还策划要带领全班同学去长安，邀请柳青讲学，去北京大兴县跟随浩然体验生活，并亲笔上书请求校党委“开门办学”。计划虽未得到校方批准，未能如愿，然而我们阅读柳青和浩然作品的热情始终未减。除了当时紧跟形势外，更是受路遥的带动与影响。路遥不仅是班长，由于他懂得多并有超人的学习毅力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所以班里的同学都佩服他，使班集体有很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路遥随身携带的《创业史》，被他读得“脱皮掉肉”，破烂不堪，重要章节，背诵如流。柳青的作品对他以后的创作影响之大，在他的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视柳青为导师，以致于他的作品近似于柳青的作品，形成了典型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

　　1988年9月，路遥回母校参加校庆，我问他：“这几年在媒体上很少见到你，你在干什么？”他微微一笑：“读书、写作。读书用了我一年多时间，然后酝酿写《平凡的世界》。”1991年，他的《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精心组织

　　中文系73级共30名同学，王路遥是共产党员，同学们一致选举他为班长。他做班务工作认真细致，井井有条。那时政治思想第一，他用“谈心”的时兴方法，做同学的工作。他找每位同学谈心，但更多的是谈学习。他找我谈心，鼓励我积极进步、刻苦学习、奉献祖国。根据我本人的特长与爱好，他积极推荐我进校乐队，吹笛子兼拉小提琴，成为乐队主力。同时路遥也跟我学吹笛子。

　　1973年冬，他组织班上四位同学集体创作了组歌——《我们生活在杨家岭》，他请延安作曲家丁永光谱了曲。路遥亲自到延安钢厂和驻延部队借来服装，自己穿工人服；亲自策划导演，参加全校的文艺演出。成功的班级大合唱，唱出了工农兵大学生的心声，震动了具有光荣传统的延安大学。1974年春，路遥与任课老师率领我们分赴延川、延长两县宣讲中央文件。同年夏，组织全班同学下甘泉校办农场，开辟道路，垦荒种田，从生产劳动到生活学习安排合理，组织严密。1975年夏，中文系组织我班教学实习，分两个组，任课老师带领多数同学南下宝鸡秦川机床厂，路遥率领7人小组北上榆林报社进行写作实习。他们一边采写稿件，一边参加社会活动。他组成7人男声小合唱，唱他喜爱的《游击队之歌》、《毕业歌》、《大刀歌》、《横山里下来游击队》等革命历史歌曲。他们在榆林参加演出，回校后在系上进行了汇报演出，突出的表现和成功的实习，得到榆林报社的高度赞扬。

　　1976年元旦前夕，学校筹备文艺晚会，要求各系准备节目，系上责成我们班代表中文系演出。路遥大胆设想：演出必须紧扣纪念抗战主题，全系师生共同参与。他先找到《黄河大合唱》的曲谱刻印出来，经大家商议后认为这个作品难度太大，演出效果难以保证。我也发表意见：“《黄河大合唱》的伴奏，可能校乐队也难以承担。”他毅然决定演出难度较小的《长征组歌》。路遥精心策划，组成了中文系师生共同参与的120人的合唱团，全系三个年级的学生和几位老师身着整齐的解放军服参加演出。《长征组歌》由刘育林老师指挥，一位女老师和男同学张子刚领唱，陈泽顺和许卫卫同学朗诵，校乐队伴奏。气势恢弘的大合唱，再一次轰动了延安大学，校党委当即决定代表学校到市上演出。遗憾的是演出因周总理的突然逝世而被取消。本次的成功演出再次展示了路遥的领导和组织才能，扩大了路遥在延大的知名度。

　　潜心创作

　　路遥的文学创作始于初中，以诗歌创作起步，上大学时，已到了诗歌创作的后期。同年冬，以他为主集体创作了组歌《我们生活在杨家岭》。1974年2月署名路遥、张子刚、许卫卫、白正明四人创作了长达230多行的诗歌《烈火熊熊》。同时他收集了全班同学创作的诗歌共43首(包括路遥的另一首《爆破手》)，编辑成诗选《烈火熊熊》的油印小册子，全班同学每人一册。

　　据参与创作的许卫卫同学回忆：“说是四人创作，实际上路遥是主要创作者，他在那里不停地写，我们几个不停地整理、抄写，有时他站起来抽烟和我们讨论一阵子，我们3人陪他整整熬过一个通宵。”他的创作基本是在晚上，他在我的隔壁宿舍，我常常晚上一两点钟起夜，出门后总能看到他们的闪亮灯光和他的写作身影，起床时又能听到他的如雷鼾声。因为白天时间太紧，上课时间听讲，自习时间到图书馆、阅览室。有时，遇到英语或政治之类的副课，他给老师或班干部打个招呼，就匆匆去市里找人，参加社会活动。起床迟时就误课，我们都知道他是大忙人。

　　时至大二，路遥进入了散文的主创阶段。他创作了大量散文作品，稿件纷纷投向全国各地的文艺杂志，但发表的不太多。我在班上主动负责领取信件和报纸杂志，路遥的信件和杂志最多，基本上是各地杂志社寄来的。我送他时，他打开杂志先看目录，有的杂志他粗翻一遍就送我了。后来他对我说：“以后来杂志你先看有没有我的文章，有就送我，没就送你，我看不过来。”那时的杂志都是免费赠送作者的。他说：“上海、广东、广西的杂志办得不错。”所以我订了《上海文艺》，同桌王广彦订了《广西文艺》，我俩交换着看。发表在其他杂志的文章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发表在《陕西文艺》(即今《延河》)上的两篇散文《银花灿灿》、《灯光闪闪》，全班同学争相传阅。

　　1975年，路遥被临时借调于《陕西文艺》做编辑工作。后来谈话间他说：“我做了半年编辑工作，比我在校一年也学得多。”是年，我班和74级同学一同赴吴堡实习采风，他和班党支部书记张子刚巡回到各公社实习点上检查、采风，后来与李知、董墨合作，写成长篇散文《吴堡行》，发表于《陕西文艺》。散文《不冻的土地》也在该杂志发表。

　　这时的路遥也进行着短篇小说的创作。有一天，我在他的床头翻书，他忽然递给我小说《父子俩》的原稿，并说：“请你拿去看看，这是我的初稿。”记得文章不长，就五六页稿纸，用圆珠笔写成。几天后，我拿去送他，并与他交谈，他那深情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是送给你的！”我高兴地收起了文稿，遗憾的是文稿至今没能找到。他还送过我一篇小说原件，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父子俩》在陕西文艺1976年第2期上发表了。

　　文学讲座

　　1974年夏是我们大一的第二学期，全国教育“回潮”，开始教育整顿。这时的班长作出计划：邀请部分文学名师陆续给班上做讲座，以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和写作水平。他策划着邀请他所熟悉的省内几位文学名家。邀请的第一位便是延安的曹谷溪老师。曹老师声情并茂的诗歌创作讲授，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他在延安就近请来白龙、梅绍静老师讲授诗歌创作；邀请晓雷、李天芳老师讲授散文创作，韩起祥老师讲授曲艺创作。他又陆续从西安请来了董墨、李知和陈忠实老师，分别讲授散文和小说创作。

　　讲课前，路遥对每位老师都作介绍。在介绍曹谷溪时他说：“谷溪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也是我的朋友，现在是省内有些名气的青年诗人，早在1965年就出席过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白龙老师是延安文化馆馆长，早在战争年代就发表过诗歌作品；晓雷和李天芳是延安的知名作家；韩起祥是全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董墨和李知是《延河》的知名编辑，路遥又和他俩合作，共同创作了《吴堡行》；陈忠实的短篇小说《高家兄弟》和梅绍静的长诗《兰珍子》发表后，在全国引起震动。讲座是在两年内分期进行的。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讲座都是义务的，他们没挣我们的一分钱，没吃我们的一顿饭，这使我们非常感动！这些老师同时被聘为我们的兼职教师，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能在自己的教室里聆听到那么多名师的讲课，如果没有路遥的亲自组织出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我们毕业实习的前夕——1976年初夏，路遥在百忙中做了认真的准备，由他亲自给我们班做讲座，以此圆满结束讲座计划，题目是《浅谈散文创作》。他用了4节课的时间，既是对前几位老师讲座的总结，又是他近年来创作实践的经验之谈。讲到自己的创作时说：“要想在文学上获得成功，就必须按文学的发展规律，循序渐进，不断提高。我以为，搞创作首先应该写诗，写诗可以激发想象力，锻炼思维能力，开阔认知视野；其次是写散文，写散文能打好文字功，为小说创作铺平道路；最后写小说，先从短篇写起，再写中篇，待中篇成熟了才能创作长篇。”讲到积累材料他风趣地说：“写作材料的积累就像做豆腐一样，富人家里的黑豆一瓮一瓮，满满当当，豆腐做出一锅又一锅；穷人家里的黑豆一升一升的量，空空荡荡，豆腐只做一锅豆子倒没了，就又要出去找……”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讲到主题和材料时，他在黑板上画了一架飞机和几门大炮，用几门大炮从不同角度同时射向一架飞机的形象比喻，阐述“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创作特点。

　　路遥形象的比喻、生动的语言和贴近生活实际的创作讲座，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使我们颇受启发，获益匪浅，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王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