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忆八卦掌宗师李子鸣:80多岁还免费教人八卦掌

　　作为一位老派的武林人士，他的故事不但不会在江湖旧梦中轻易老去，反而会在今日苍白的物质世界中，显得愈发精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八卦掌一代宗师李子鸣先生去世22年后，李秀人和李秀芝姐妹俩终于代表全家，为父亲整理出版了《八卦掌汇宗》和《李子鸣书画集》。

　　6月27日的现代文学馆，俨然是一场“武林聚会”，来者大多目光精深、身形飘逸，见面时施以抱拳礼法，言谈间中气十足。此情此景令人遥想远去的江湖盛况。

　　江湖本不神秘，武者的传奇除了功夫莫测，最动人的还是侠骨柔肠中所藏匿的情义二字。当拳脚渐冷，情与义才是武林不变的热度。而当天来自各个武术门派的400位宾客，便是因这一份君子温润的品德而向武术大家李子鸣真诚致敬。

　　李子鸣生于1902年，逝于1993年。自幼体弱多病，18岁时拜董海川入室弟子梁振蒲为师，研习八卦掌，是八卦掌第三代传人，北京武协八卦掌研究会的创建者及首任会长。在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中，他的两个女儿李秀人和李秀芝担任了“章子怡八卦掌顾问”。

　　武艺高强的李子鸣在抗日战争时期曾从事地下工作，负责掩护北平工委主要负责同志，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制冰厂和食品厂等几个国营工厂的厂长。

　　对于其子女来说，李子鸣一生也如传说般奇幻，据李秀人和李秀芝介绍，很多事情，都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获悉，或者听母亲或其他人讲起。作为一位老派的武林人士，他的故事不但不会在江湖旧梦中轻易老去，反而会在今日苍白的物质世界中，显得愈发精彩。

　　倒贴钱教弟子学武，正心修身

　　2013年在筹备《八卦掌历史文物图片展》过程中，李秀人发现了一封父亲没有寄出的信，才知道了父亲的一段忘年交故事。八十年代初，安徽黄山有一位叫刘霜艳的女孩儿，身体特别不好，听说练八卦掌可以强身健体后，辗转找到了李子鸣的地址，写信向他求教。接到信后，李子鸣热情地回信给她。李秀人说：“从第一封信开始，这对忘年交通信十余年，父亲通过函授的方式辅导霜艳练习气功和八卦掌，并多次寄书和资料给她，1992年1月28日那天，霜艳给父亲寄来了一张贺卡，其中写道，在父亲多年的指导中锻炼，她的身体已经好多了，非常感谢父亲对她的帮助，说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北京看望父亲。父亲接到信后，2月2日马上给她回信，并为她书写了养生法：‘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子午守静功，卯酉干沐浴’。大概父亲觉得过春节要喜庆点，所以特别用红色的笔写下祝她家‘皆大欢喜’几个大字。那时，父亲已经是九十岁高龄，还有白内障的困扰，眼神也差了，但父亲写得很认真。可惜的是，父亲2月2日写完信，还没来得及寄出，2月5日就病倒了……”

　　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却可见李子鸣为人。李秀人说父亲这一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弟子一分钱，对于从外地来找他学艺的人，还经常包吃包住包学，“那时我家每天都是一拨人来、一拨人走，父亲不理财，不知道家里经济情况，只是让母亲去买菜做饭，有时候母亲一天要做三四次饭，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文化大革命”时，李子鸣被隔离审查，工资从100元变为30元，要养活7个子女非常困难。李秀人说，母亲甚至曾经背着他们去卖血，而就是这样，家里有人来，还是会得到竭尽所能的招待。有一次，一位十几岁的男孩从唐山慕名而来找李子鸣拜师学艺，母亲就把家里的房子腾出一间让他住，母亲一天到晚忙里忙外那么累，却怕这个男孩因身处异乡而孤独想家，每天晚上再疲惫，也要到他的房间里陪他聊聊天、说说话，多年后，这个男孩长大成人，听说了师奶去世的消息，立刻从唐山赶过来，进了太平间就邦邦邦先磕了三个头。

　　在李家姐妹的记忆中，父母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有一天，北京晚上下暴雨，父亲撑伞而归，在胡同里看到了缩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家三口，父亲就把伞给了这一家人，这家人推辞说：“老先生，您自己怎么办？”李子鸣说：“我的家走几步就到了”，硬把伞给了他们，第二天，这家人在胡同里挨家挨户地询问，找到了李子鸣的住处，对李子鸣说：“您的善心真是无以回报，我们也不是权贵之人，就把一个治疗羊角风的秘方告诉您吧……”

　　而为了弘扬八卦掌，李子鸣还拿出自己的工资，把自己几十年所积所累的宝贵材料，刊印成册成书，李秀人说：“父亲对各方慷慨馈赠，母亲经常走着去邮局给人寄材料，父亲做这些都是无偿的，不止一个人对我说手里有父亲的书。也有个别人改头换面，将父亲的心血窃为己有，但父亲对这些看得很淡。一次，友人拿来一本册子，是别人盗用他的文章刊出的，父亲半天没说话，想了想说：‘他也是为了宣传八卦掌’。”

　　李秀人回忆说，父亲80多岁时，还拄着拐坐公共汽车去免费教人学八卦掌，“那些学生觉得老师这么大岁数这么辛苦还自己掏钱，就要给父亲办张月票，可是父亲死活不收。”

　　在父亲李子鸣去世后，李秀人和母亲同住，李秀人曾问母亲跟父亲这一辈子是否觉得辛苦，母亲回答她说：“我佩服我老头，他没有私心，如果需要，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别人。”

　　日本学生的“中国父亲”，正己化人

　　中国武术无法发扬光大的一个弊端就是“门户之见”，许多门派除了不传外人，对家人也是“传男不传女”。可是李子鸣却毫无门户之见。在1954年写的一篇日记中，李子鸣写道：“回忆我幼年间，因身体虚弱已达极点，中医治疗无效，行动都非常艰难，后跟京师一位著名武术家梁振蒲先生学习武艺，不到一年身体逐渐康壮，诸病均愈。因此，几十年不敢间断，现已五十开外，体力不减。旧有的各种拳术，对身体健康特有功效，可惜失传很多，失传的原因，就是擅长武技的人，往往采取保守的态度，绝技密不传人，所以学者日少，行将失传……因此，建议政府，应予以提倡，一方面提倡，一方面对旧有的国术方式方法加以改进，对擅长武技的人士，加强新的思想教育，截长补短，取精用宏，这样做对人民健康是有极大贡献的。”

　　为了打破传统陋习，李子鸣率先公开了过去秘不传人的八卦拳的秘诀“三十六歌”和“四十八法”，便于更多的武术爱好者学习。李秀人说父亲有个拜把兄弟是练梅花拳的，父亲曾带着自己的徒弟亲自上门，请拜把兄弟教徒弟梅花拳，“父亲的所作所为，在当时的武林圈里是非常罕见的。不分男女老幼，富贵贫贱，门里门外，只要喜欢，只要热爱，他都热心传授。一般的师傅，‘宁传十手，不说一口’，可他传艺均是口传心授。在他的弟子中，手中保留他手抄本的不止一位，那个年代复印一本书很昂贵，大多是他自己或他求人，用毛笔一点点抄下来。”

　　受过李子鸣恩惠的弟子无数，而其中他与佐藤金兵卫的故事尤为感人。李秀人回忆说，“文革”结束不久，佐藤金兵卫带“全日本中国拳法联盟”的学生到北京来访，提出想见大师李子鸣，那时中国还没改革开放，和外国人来往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最后的见面时间、地点由“上面”定，地点选在了西苑饭店。“家中只能有一人陪同前往，我们推举了三姐夫同父亲去。本来是件好事，可开始空气很紧张。父亲和姐夫到了西苑饭店指定地点后，屋里屋外已有不少保安人员，都很严肃。佐藤带二十多个学生先行到达，在室内等候。让人没想到的是，父亲刚刚迈进门槛，刷的一声，佐藤率先带全体学生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就磕头拜师。这一幕，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从那天起，父亲和佐藤有了长达十几年的交往。”

　　李秀人说，佐藤几乎每年都来， “每每来，没有翻译，他就坐在父亲身边，两人用书写的形式交流。交流后必在我家吃饭，喝上两口。佐藤称父亲为‘我的中国父亲’。”在李子鸣去世后，已是七十几岁的他赶来北京，送他来我家的出租车司机说老头喝多了，“原来他在飞机上难过喝了很多酒，一进屋，对母亲指着自己的胸口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在父亲的遗像前，才说出：‘难受！难受！’”后来，佐藤去世后，按他留下的“死后葬在中国父亲身边”的遗愿，他的坟墓立在了李子鸣墓碑旁边。

　　能武能文会经商，正大光明

　　李子鸣绝非仅仅是一位武林高手，他自幼受家庭熏陶，习文练武，能书善画。成年后，学铸造，办工厂，1943年开了家酱油厂，爱国的李子鸣很快被“组织”发展，根据党的要求，他1944年在北平城内开设宏业酱油厂及元隆商行，掩护北平工委主要负责同志，还不惜家资营救革命同志出狱。

　　曾任北京市副市长的陆禹当年就是被李子鸣保护的一位，一次掩护陆禹出城遇到阻挠，李子鸣使出功夫把敌人打退，那时陆禹才知道，原来保护他的李子鸣是位武功高手。

　　新中国成立后，李子鸣先后担任制冰厂和食品厂等几个国营工厂的厂长，制冰厂就是著名的北冰洋公司的前身。李秀人和李秀芝说，她们以前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个“官”，因为父亲从来不讲自己的事情。在她们这些孩子眼中，父亲不急不恼，遇到多大的事也是捋着自己的长胡子微微笑，李秀芝回忆说自己年轻时爱着急，父亲多次委婉地劝解她做事要有涵养。

　　李秀芝16岁下乡到北大荒，七十年代初，有人陆续返城，父亲虽然内心期盼女儿能够尽早回来，但只把这种思念之情告诉了老伴，而对于女儿，却从奉献国家的角度，勉励她安心边疆、努力工作，父亲给她寄来了袁崇焕的诗希望她扎根在北大荒，李秀人说：“当年父亲保护的陆禹那时就分管知青返城工作，可是他没有为自己的女儿去找陆禹，而为了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迁坟一事，父亲去找了陆禹三次。”

　　李秀芝说，父亲1992年在急救中心抢救时，让她到中国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孔子的《孝经》，另一套是《后汉书》，“前者我想是让我们在他走后照顾好母亲，后者是他一直期望读的，后来我把其中一部分陪葬在他的墓中。我们姐妹几个，每人手中都有一本父亲赠的《论三缘四正》，父亲要我们做到：正己化人，正心修身，正大光明，正气凛然。”

　　一代宗师 侠义流传

　　李子鸣1993年去世，可是因缘际会，在20年后，导演王家卫吃了一顿李子鸣的“秘制炸酱面”。

　　王家卫筹拍电影《一代宗师》时，遍访武林高人，在知道李子鸣后，即找到李秀人和李秀芝姐妹要求见面，两姐妹后来担任了“章子怡八卦掌顾问”，对于这个“顾问”，两姐妹表示受之有愧，“因为我们除了提供一些建议，没做太多”，不过，对于王家卫导演，对于一位香港导演如此下功夫拍功夫片，两姐妹深受感动，说父亲如果得以见到，肯定开心不已。

　　李秀人和李秀芝回忆说，她们与王家卫导演见了几次面，给他讲父亲的故事，给他看老照片，“导演搜集的资料厚厚一摞，比专门搞武术的人资料还多。”那天，王家卫还在李秀芝家吃了一顿炸酱面。李秀芝说，这个炸酱可不是市面上卖的普通炸酱，而是父亲的“秘制炸酱”，“因为父亲以前开过酱油厂，很会制酱，按照他的‘独门秘籍’做的炸酱让王家卫吃后赞叹不已，加上家里有好多父母留下来的老家具，王家卫说自己吃了一顿‘民国饭’，他甚至还想将炸酱面拍到《一代宗师》里。”王家卫在离开李秀芝家时，看到了窗外的一抹光线非常美，便给李秀芝拍了一张照片，《一代宗师》在北京首映时，王家卫特意请李家姐妹参加了首映礼，把镶在水晶相框中的照片作为礼物送给了她们。

　　李秀人说，父亲在1984年感到自己老了，为把自己所学的东西留下来，他和弟子们在紫竹院公园拍摄了全套动作片，虽然摄像条件现在看来异常简陋，但那段纪录片非常珍贵，父亲在片中说道“八卦掌创自董海川先师，为中华武林精英，值此机会把先辈所传尽数献出，盼后辈武林研习，崇武尚德，把这宝贵的中华文化遗产继承下来，为祖国、为人民做出贡献，振兴中华，吾愿足矣”。

　　如今整理出《八卦掌汇宗》和《李子鸣书画集》，对年过六旬的两姐妹来说，只是一个开始，父亲还有很多资料尚未整理出来，她们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这些珍贵的东西开掘下来，完成父亲的心愿，不要让祖师爷的东西丢在她们这一代。

　　本版文/本报记者　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