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雕刻家铺设"绊脚石":历史越羞愧越不能忘记
汉堡街头新铺设的罗特曼兹一家四口的绊脚石 赵涵漠摄
戴姆尼在刚完工的绊脚石前 赵涵漠摄
绊脚石旁的纪念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位于柏林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群 赵涵漠摄
这应该是条宁静的小路,但我却在路的一头听见锤子敲击石头的巨响。“咚,咚咚,咚咚”。循着声音走过去,一个老人正单膝跪在由灰色方砖铺成的人行道上。他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握着铁锤,正使劲地将一个一面是黄铜的石块嵌入路面。
已经有3个石块被镶了进去。它们看上去比魔方大不了多少,黄铜面上写满了德文。很快,最后一块也镶好了。那冰凉的石块上刻着:
“这里曾经住着罗莎·罗特曼兹
1922年出生 1938年被遣送至波兰兹邦申
被杀于奥斯维辛”
德国汉堡的伯恩斯托夫路上,灌木的枝叶已经从栅栏里拱到外面,熟透了的覆盆子掉落在人行道上。在8月11号这个周六的上午,没有车驶过,偶尔有端着纸杯咖啡的年轻人牵着金毛猎犬散步。
伯恩斯托夫路159号——在黄铜石块前,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人行道边淡黄色外墙的5层公寓楼,以及门牌号。黄铜石块上的4个名字,代表着4位犹太人。他们曾住在这里,或许不是眼前这栋房子——德国许多城市建筑在二战时都被炸毁。但就在街角,他们可能也曾踢到过掉落的覆盆子,曾和不同民族的德国人“像真正的邻居和朋友一样一起生活”。
除了相同的遣送地和被杀地,他们还拥有相同的姓氏。如今,4块石头紧紧地挨在一起,74年过去,罗特曼兹一家回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
每一块石头,都由那个半跪在地上的老人、艺术家冈特·戴姆尼为纳粹统治时期的大屠杀受害者亲手制作。
“德国已经有775个地方能见到它。柏林、科隆是我最初铺设的城市。现在,你甚至可以在一座只有135个居民的小村庄发现它。”戴姆尼一边说着,一边用桶里的石灰和沙子填满石块周边的缝隙。
每个石块都被安放在种族屠杀受害者最后的住所前。
根据德国官方统计,纳粹大屠杀的死难者包括540万至600万犹太平民。如今,戴姆尼已经在德国铺下了两万多个属于当时死难者和幸存者的石块,在欧洲其他国家还能找到一万多个。至于将来还会有多少,这个65岁的老人眼下还说不准。
在这块石头上,人们只能看到最最简略的信息——姓名、生日、被遣送地和仅用几个单词写就的最终命运。
比起普通路面,黄铜石块多出了几页纸的高度。
因此,它的名字是,绊脚石。
这是作为国家形象的一部分,让世界了解我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历史
在常被人视为“旅行圣经”的《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里,我第一次读到有关绊脚石的故事。
几乎很难不去注意它——在有关柏林的一章,绊脚石的介绍被放在一个醒目的灰线框里,写着:“这一全国性的项目是由出生在柏林的艺术家冈特·戴姆尼发起的,名字叫做绊脚石。这些地砖作为小型纪念碑,就铺在那些纳粹暴行受害者(通常是犹太人)生前居所的门前。”而另一个在该书中占据同样灰线框的地标,则是柏林墙。
可最初住在柏林的一个星期里,我连一块绊脚石都没看到。
我去询问向导、一个柏林自由大学的学生。他并不熟悉“绊脚石”这个词,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你是说那种金色的小石块?你可能在任何地方看到过它,它们很小,很不起眼,有时旅行者只是从上面走过去了。”
尽管拎在手里时,绊脚石沉甸甸的,重两公斤。但它们实际上很小,长宽高分别只有10厘米,镶进人行道的灰砖里,只能露出一个黄铜色的金属片,有的已经些微磨损,有的隐隐泛着暗红色。这使得刻意寻找一块绊脚石变得很困难。
但对于长期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它无处不在。在一位柏林记者乔安娜·罗宾森居住的街区,就有整整800块绊脚石。其中有4块,就在她家的隔壁。
2010年上海世博会,绊脚石甚至被送往德国馆展出。可后来,当一位北京游客听说还有这样的展品时,他惊讶极了,“我那时把德国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他记得位于锥形大厅的“动力之源”,那是一颗直径3米的金属球,外表安装着上千根发光二极管。他还记得欧洲最大的新区项目之一、汉堡海港城的规划图。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德国人还“复原”了铺设绊脚石的场景——一幢房子的窗下,摆放着一只装着水泥的木盆、一把刷子,以及16块绊脚石。亲自将小石块送往上海的戴姆尼认为:“这是作为国家形象的一部分,让世界了解我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历史。”
这当然是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可怕的独裁者曾经写道,“雅利安人最大的对立面就是犹太人”,“对种族问题和犹太人问题没有最清楚的认识,德意志民族就不会复兴”。1935年,纳粹当局制定法律,剥夺犹太人的“公民权利”。
不久后,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收到遣送通知。“一些人被告知,他们将去往远东,而当前的集中营只是一个中转站。”戴姆尼说。人们将大部分财产都留在家中,因为“家具最终是会邮寄给你们的”。事实上,犹太人、吉普赛人、同性恋者、残障人士和老人不久后就成为大规模屠杀的目标。在谎言之中,他们提着小手提箱,走向死亡的终点站。
记者乔安娜家隔壁的4块绊脚石,属于曼南斯一家。73年前的春天,他们离开了那栋房子。但与大多数在手枪逼迫下的强行迁徙不同,他们相当体面地戴着帽子、拎着手提箱,口袋里装着前往古巴的签证和船票,以及对尽快开始新生活的盼望。
1939年5月13日,“圣路易斯号”启程,乘客包括曼南斯和900多名逃难的犹太人。他们之中有些人曾进过集中营,因此难免精神紧张。但另外的人却已经开始放松心情,他们在甲板上玩球,偶尔还在晚餐后举办舞会。
但船临近哈瓦那港口时,古巴官方却决定取消全部乘客的签证,“圣路易斯号”被迫返航。在船长的坚持下,没有人回到德国,他们分散进入欧洲其他国家的避难所。曼南斯一家四口则入境法国。但几个星期后,战争爆发。他们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并全部死于那里,包括10岁的小儿子。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乔安娜在文章里写道。尽管最初,她看到的不过是4个被戴姆尼刻在黄铜片上的名字。
也许你不能从100万人开始,但你可以从一个人开始
“当一个人的名字都被忘记的时候,他就被彻底遗忘了。”当我和戴姆尼坐在一起时,他反复说着这句话。
他已经65岁了,两颊上的肌肉下垂,胡渣泛白。一年里大部分时候,他都开着一辆红色改装面包车,从一个绊脚石安放地,赶往另一个安放地。那就像是建筑工人的汽车——两排座椅早已被拆掉,纸板箱里放着18块绊脚石,用白色泡沫板隔开。锤子、铁锹、电钻挤在铁桶里,行李堆在石灰袋和灰砖的背后。
最近一次,他回到科隆的家里睡了20个小时,又再次出发。
但当时间回到1990年的时候,这一切只是雕刻家戴姆尼的一个念头。
那一年,他参与了科隆有关1940年1000个吉普赛被遣送者的纪念活动。这些人是纳粹当局为稍后一次大规模遣送准备的“试验品”。戴姆尼驾驶着划线机,从当年吉普赛人的居所一直开到一座位于科隆的集中营前哨,画出了一道长达16公里、“色彩漂亮极了”的彩线。
“我不会选择那些灰暗的色彩,因为当时人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戴姆尼缓缓地摇了摇头。
但大多数被遣送者死在了集中营,正如随着时间过去,彩线也慢慢从马路中间褪色、消失。戴姆尼便收集了许多黄铜块,钉在彩线的残痕上,以使得这条“死亡之路”不至于被时间抹去。他正工作着,一位老妇人走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看上去很漂亮。”老妇人好奇地注视着地面。她看起来已经很老了,老到很有可能见证过大屠杀历史。
“这条路的一端是吉普赛人的家,另一端是他们死去的集中营。”戴姆尼解释道。
“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老妇人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我住在这里许多许多年了,可从没有听说过我们的邻居里还有吉普赛人。”
这位艺术家突然明白,他曾经画过的彩线和此前通过研究档案获得的路线图,很难证明什么。在遇难者曾生活过的社区,他们的痕迹已经消亡了。“如果奥斯维辛是终点,起点则是他们自己的家。我必须把他们的名字带回家!”
但戴姆尼当时认为,这种念头很难真正实施。一个最简单的理由是,“受害者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开始”。可他直到今天仍记得,当把眼前的困境告诉科隆安东尼特教堂的一位牧师时,他获得了这样的答案:
“也许你不能从100万人开始,但你可以从一个人开始。”